第十一章 天算六國 第二節 魏惠王君臣雄心陡長

楚國特使江乙到達安邑的時候,簡直不認識這個以風雅錦繡聞名於天下的著名都會了。

長街之上,除了兵器店舖照常興隆外,絕大部分商號酒肆都關了門。街巷之中,風掃落葉,行人稀少,蕭瑟清冷中瀰漫出一片狂熱躁動。不斷有一隊一隊的鐵甲步卒開過各條大街,高喊著「振興大魏!報效國家!」的號子,和著整齊威武的步伐,竟是滿城轟鳴。城中行人無論男女,都是大步匆匆,好像都在辦緊急大事一般,和安邑人平日裡的閒逸風雅大相迥異。但最令江乙驚訝的是,安邑的外國商舖幾乎全部封門停業,幾條外商雲集的大街幾乎通街冷落,竟沒有一家開業者。江乙本來想先住在楚人會館裡,徐徐計議大事。因楚人會館坐落在天街中段,與洞香春隔街相望,各種消息極是方便。誰能想到,這條集中了天下財富權勢與四海消息的林蔭石板街,此刻竟是比任何一條街巷都冷清,外國人的會館全部關閉,連神秘顯赫的洞香春都關上了那永遠敞開的大鐵門。

無奈,江乙只好打出國使旗號,住進了國府驛館,匆匆梳洗一番,便乘著軺車捧著國書來到魏王宮。來到宮門,只見甲士重重,分外肅殺。江乙正要下車,卻聽巡視將官一聲大喝:「使者回車!我王休朝三日!」江乙站在軺車傘蓋下遙遙拱手,「我乃楚王特使江乙,有緊急大事晉見魏王,請將軍務必稟報。」巡將不耐,一揮手,便有小隊甲士跑步圍上,將軺車嘩啷啷推轉方向,向馬臀上猛抽一鞭,軺車便驚跳竄出!嚇得馭手連連叫喊,好容易穩住車馬,卻聽身後傳來一陣轟然大笑,「楚使?鳥屎!回去吧——」江乙感到困惑恐懼,這魏國如何變得如此乖僻,連大國特使都肆意哄趕?思想之下,他決定先到丞相公子卬府中說話。誰想又吃了一個閉門羹,家老說丞相有軍國要務,三日不回府。江乙連忙按規矩給家老送上一份厚禮,家老竟是不理不睬,轉身就關上了大門。江乙可真是糊塗了,如何驟然之間這魏國官府上下都變得不認識了?連貪財的丞相家老也廉潔起來了?莫非這天下巨變要應在魏國不成?江乙不死心,一口氣又跑了太子魏申和上將軍龐涓兩處府邸,竟都無一例外的得到「三日不回」的答覆,有資格接待國使的大員竟是一個也沒有見著,邪氣!

江乙驀然警覺,魏國要出大事了!天下要大亂了!

魏王宮內。綠樹掩映的小殿周圍環布著游動的甲士,殿門口兩排甲士的矛戈在午後陽光下森森閃光。魏國君臣正在這座極少起用的密殿裡舉行秘密會商,參加者只有君臣五人:魏惠王、太子魏申、丞相公子卬、上將軍龐涓、河西大將龍賈。魏惠王竟是一掃往日的慵懶散漫,肅然端坐,手扶長劍,目光炯炯,彷彿又找回了初登王位時的勃勃雄心。太子魏申和丞相公子卬也破天荒的一身華貴戎裝,甲冑齊全,顯得威風凜凜。相比之下,倒是龐涓、龍賈兩員真正的戰將的布衣鐵甲顯得頗為寒酸。

「諸卿,」魏惠王咳嗽一聲,面色肅然的環顧四周,「上天垂象,西方太白之下彗星徑天,天下將要刀兵動盪,歸於一統。大魏巫師占卜天象玄機,確認我大魏上應彗星徑天之兆,將由西向東掃滅六國,統一天下。月餘以來,我大魏朝野振奮,舉國求戰。我等君臣要上應天心,下順民意,奮發自勵,五年內逐一蕩平列國,完成千古不朽之偉業。大戰韜略如何?諸卿盡可謀劃,本王定奪而後行。」

這番慷慨激昂的話剛一落點,丞相公子卬就霍然起身,「我王天縱英明,決意奮發,臣以為乃國之大幸,民之大幸,天下之大幸也。滅國韜略,臣以為可由太子申、臣與上將軍、龍賈老將軍,各領十五萬精兵分四路大戰。太子申滅燕國、臣滅秦國、上將軍滅趙國韓國、龍賈老將軍滅齊國楚國。其餘小諸侯,乘勢席捲之。如此不須五年,兩年便可大功告成,一統天下!」他很為自己這個精心盤算的方略得意。這種大仗,無論如何都要親自領兵打幾場的,否則統一天下後如何立足?想來想去,公子卬選擇了秦國,給太子推薦了燕國,將四個難打的留給了龐涓和龍賈兩個老古板。他想,這個主意一定能得到太子申與魏王的贊同。

沒想到太子魏申卻冷冷一笑,「丞相可知魏國有多少甲士?」

「上將軍轄下精兵二十五萬,河西守軍十五萬,再重行徵兵二十萬,當六十萬有餘。」公子卬信心十足,竟沒有覺察太子的言外之音。

「新徵之兵,也能做滅國大戰麼?」

公子卬這才聽出味道不對,內心頗為不悅,卻也不便反駁,迅速做出一副笑臉,「然則,太子的上上之策何在?」

太子魏申二十多歲,口氣卻彷彿久經沙場,「自然有長策大計。父王,兒臣以為,以魏國目前狀況,不宜分兵過甚。而當集中精兵,先滅趙韓,統一三晉,而後滅齊國。其餘秦國楚國兩個蠻夷之邦和數十個蕞爾小諸侯,在我大軍威懾之下,定然紛紛來降。分兵四路,同時作戰,輜重糧草難以為繼,若一路有失,便大傷士氣,很是不妥。」這一席話對叔父公子卬的謀劃的確是一盆冷水,顯得大是老成,僅「輜重糧草難以為繼」這一條就頗有說服力。身為丞相的公子卬竟是大為尷尬。

魏惠王卻是不置可否,「軍旅大戰,還是先聽聽上將軍、龍老將軍如何主張吧。」

多年磨來,龐涓是深沉多了,和這些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貴族大臣議事,他從來不搶先說話,只在魏王點名或涉及自己時寥寥幾句適可而止,絕不再滔滔不絕的企圖說服這些貴族膏粱。一月多前的那次彗星奇觀,他也看見了,雖然也很有些意外和驚訝,但並沒有認真放在心上。身為名家大將,他還算通曉天文,知道彗星現於太白之下,那是秦國變法成功的預兆,而絕不是魏國統一天下的預兆。其所以沒有太放在心上,是因為他早就清醒的看到了秦國變法之後對魏國的威脅,如此淺顯的國力格局,竟然還要什麼「上天垂象」來揭示,當真是令人哭笑不得。多年來,龐涓每有機會單獨見魏王,都要鄭重提醒魏王提防秦國,趁早消滅這個潛在的可怕敵人。然則,魏國宮廷朝野瀰漫的蔑視秦國的痼疾,竟是深深影響著魏王,龐涓每次的正告都引來魏王的一通大笑,還要說給別的大臣聽,如同當年將公叔痤要他殺掉衛鞅的「昏話」到處講給人聽一樣。久而久之,龐涓竟落了個「恐秦上將軍」的雅號,使龐涓大為惱火,從此不再提滅秦之事。

將近十年沒有打大仗,魏國君臣都在忙遷都大梁,他這個上將軍的威名權力在魏國朝野也漸漸暗淡了下來,龐涓自己也鬱鬱寡歡,很少和朝臣應酬,若非師弟孫臏被他逼逃到齊國,龐涓真想離開魏國到齊威王那裡去了。兩個月前,他心念閃動,找了個理由出使趙國,看看趙種是否還像六國會盟時那樣看重他?誰知車近邯鄲,竟然接到趙種暴病身亡的噩耗!本為試探出路,竟變成了一場對趙種的悲傷祭奠,對太子趙語繼位的慶賀。就在龐涓歸來準備到楚國試探時,卻不想出現了那場彗星天象,魏國朝野上下竟然在旬日之間狂熱起來!他的上將軍府又驟然成為舉國關注的重地。龐涓感到悲傷,如此淺薄無智的君主與如此狂悖輕信的民眾,一夜之間竟拜倒在虛幻的星象面前,有何大作為可言?但強烈的功名之心,卻使他又從中看到了利用這種狂熱的機會。不是麼?連慵懶成性的魏王都換了個人似的精神勃發。連公子卬這樣的紈褲人物,都鄭重其事的一身戎裝準備建功立業了,安知魏國不會被神奇的激發起來?加上超強的國力與戰無不勝的數十萬魏國武卒,如果他龐涓再全力以赴,十年之內誰說不能建立赫赫功業?雖然統一天下對於魏國來說已經時過境遷,但先滅幾個大國,重新奠定統一基礎,還是有可能的。

若以真實謀劃,龐涓還是認為應當先滅秦國。但由於以往受到的奚落嘲笑太多。龐涓竟是不知該不該如實陳述?公子卬的可笑已經被太子申駁倒,龐涓無須和他計較。目下只是如何拿出一個切實可行且能被魏王採納的大計?他一直在思索,當然也知道在這種軍國大計上自己說話的份量。

「我王。」龐涓坐直身子正色道:「臣有三策,可供定奪。」

「三策?」魏惠王驚訝,「上將軍請講。」

「上策以滅秦為先。秦國與魏國犬牙交錯,糾纏數十年,積怨極深。我大魏國要東向中原,就必須先除掉這個背後釘子。目下秦國雖變法有成,但畢竟羽翼未豐,軍力不強,正是滅秦的最後一個時機。若再耽延不決,三五年之後秦國強大,魏國要回頭封堵,必將大費氣力,甚至可能時勢逆轉。願我王三思。」

「嗯哼。」魏惠王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中策呢?」公子卬卻幾乎忍不住要大笑出來,生生憋出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太子申卻只是微微一笑。只有霜染兩鬢的老龍賈,一絲不苟的正襟危坐著。

龐涓沒有理會他人,侃侃道:「中策以先滅趙韓為要。十餘年來,趙國與北胡及中山國糾纏不休,國力業已大損。目下又逢趙成侯新喪,太子繼位,主少國疑,人心不穩,完全可一擊而下。滅趙之後,兵鋒南下,直指韓國,一戰滅之。韓趙本三晉之國,民情熟悉,最易化入大魏一體治理,無飛地難治之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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