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天算六國 第一節 神秘天象逼出了楚宣王的妙策

楚宣王羋良夫煩悶極了,一日數次問侍臣,「江乙大夫回來沒有啦?」

中大夫江乙到魏國齊國去了。他是楚宣王的秘使,已經派出去三個月了還沒有迴音,楚宣王如何不著急?六國逢澤會盟後,莊嚴的誓言與盟約都莫名其妙的瓦解了,非但合兵攻秦做了泥牛入海,連瓜分小國都無法兌現。按照羋良夫原先的盤算,滅秦之心除了齊國,那國都比楚國猴兒急。所以他回到郢都後竟是穩如泰山,既不整訓兵馬,也不積極聯絡,只是派出了三名親信武士潛入武關探聽秦國動靜,準備坐收漁利。

羋良夫素來自負,覺得自己是歷代楚王中最英明的一個,遠遠勝過先祖。他們打打殺殺的折騰了幾百年,楚國還是楚國,中原還是中原,楚國連淮水都不能越過。只有他運籌帷幄,兵不血刃,就以天下第二強國的身份參與了六國會盟,而且將毫不費力的拿到幾百里土地,將楚國一舉推進到大河南北。這種功業誰堪比擬?楚莊王一鳴驚人,用十幾萬具屍體換回來的也不過是三年霸主、百里土地而已。祖父楚悼王殫精竭慮,任用吳起變法,犧牲朝局穩定換來強兵富國,也不過是個中原不敢來犯的格局,又能如何?羋良夫經常為先祖們的蠢笨感到滑稽可笑,覺得他們實在是錯失了楚國許多好機會,不夠大國王者的風範。羋良夫應對天下的策略是:不做老大,只做老二;不圖虛名,唯求實利!誰做戰國老大,誰就是眾矢之的,誰就得付出十倍百倍的精力國力,去面對所有想算計你蠶食你削弱你吃掉你的天下諸侯,實在是坐在燎爐火盆上一般。如此傻事,楚國能做麼?坐定老二,則可左右逢源。老大有的好處,老二必定不能少,老大有的風險,老二卻絲毫沒有,甚至在必要的時候可以借天下眾力挾制老大,得到比老大更多的好處!

天下紛爭,鹿走無主。那些庸常的君王僅僅注目於肥鹿而無法顧及左右,他們如何能像羋良夫,看得如此深徹?

羋良夫很是為自己自豪了一陣子。他對大臣們說,他的大策是從老子那兒來的,「老子,老子你們知道麼?我大楚國的聖人啦!你們都給我好好讀《老子》,每人一百遍。讀完了,才有議論國事的資格。知道啦?」從那兒以後,吟誦《老子》的悠揚聲音便瀰漫了宮廷內外,君臣議事,老子的典籍也頻繁出現。「不尚賢,為無為」,「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顫顫兢兢,如履薄冰」,「治大國若烹小鮮」等等等等,便成了終日嗡嗡哼哼的朝堂樂章。

有一天,羋良夫和三名宮女狎玩兒,被一個老臣撞上,給他大誦了一段佶屈聱牙的東西來勸諫:「歸根曰靜,是謂覆命。覆命曰常,知常曰明。不知常,妄做凶。知常容,容乃公。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羋良夫聽得雲山霧罩,「你?你念得什麼東西?啁啾鳥語啦!」老臣憤然亢聲,「我王啊,這是《老子》教誨,何能是啁啾鳥語?莫要污了聖人啊!」羋良夫竟是大為狼狽,從來沒認真讀過一遍《老子》的他,如何知道這是老子?不由惱羞成怒,大喝一聲,「你讀得不是地方啦!女人面前,讀《老子》聖典,玷污聖人啦!」

從此,宮廷中吟誦《老子》的哼哼嗡嗡,便戛然而止了。楚宣王肥大的身軀旁永遠蜷伏著兩個艷麗的侍女,誰敢玷污聖人呢?

倏忽十年,楚宣王越來越覺得窩囊。坐收漁利沒得成,想吞幾個蝦米小國吧,卻竟受到魏國齊國的威脅,只好不情願的縮回了手腳。「天下老二」做得竟是沒人理睬,連自己都覺得大是乏味。做國王二十多年了,《老子》大策竟是遲遲不得伸展。全部心志,原本都傾注在六國會盟所能撈到的實利和名位上,如今竟成了竹籃打水,顏面何存啦?雖然他還是那麼豁達,心事卻越來越重,本來就肥碩的身子,也就更加肥碩,如同楚國水田裡的老水牛,整日呼哧呼哧的大喘息,分不清是熱的還是累的。

幾個月前的一天,羋良夫苦思無計,就壓在打扇的侍女身上睡著了。朦朧之中,忽然心動,頓覺靈光一閃,一個奇妙的主意浮上心頭。仔細琢磨,竟大是得意,愈發覺得這是天意,是振興「天下老二」威風的一道奇策!不禁拍著侍女的細軟腰身哈哈大笑,吩咐內侍立即將中大夫江乙宣來,竟秘商了整整一天。第二天,江乙就轔轔北上了。

江乙的秘密使命,是尋找兩個天下聞名的星象家——甘德和石申。

甘德、石申是兩個神秘的靈慧隱士,卻與巫師占卜、陰陽五行、堪輿之術等神秘流派絲毫無染。他們是「究天人之際」的淵深學派,是上天隱藏在塵世的眼睛,也是人世體察天機的異能之士。在春秋戰國,以「天」為直接對象的學派有兩個,一個叫「占候家」,一個叫「星象家」。占候,就是以天地氣象的變化預測人間禍福,雲氣、風勢、日色、虹掛、霧象、電光、雷聲、海潮、月暈、塵土、陰霾等等等等,都是占候家觀測玄機的對象。星象家也叫占星家,就是以天上星辰的變化,預測人事國運的學問家。自夏商周三代開始,國王通常有兩個固定的官身預測家,一個是卦卜的巫師,另一個就是占星的星象家。其餘諸如陰陽家、堪輿家等,則都是一事一招,極少有朝臣資格。兩者相比,卜卦較為流行易懂,尤其在周文王演繹八卦和孔夫子撰寫爻辭之後,等閒士子也對卜卦有所瞭解,卦卜的結果對國人的心理威懾和影響力也就日漸減弱了。相反,星象家卻始終保持著他們曲高和寡的神秘,等閒學問家是無法窺其奧秘的,國人庶民更是難知萬一。

這種狀態竟一直保持了四千餘年。後來的魏晉時期,有個最著名的天才星象家叫管輅,他只活了四十八歲,官至少府丞。他少年時師從著名易家郭恩,先修《周易》,後修星象。觀天之時,管輅常通夜不眠,往往有驚人的論斷,連老師也不能理解。一年之後,老師郭恩反倒常常求教於管輅,慨然嘆息,「聞君至論,忘我篤疾!竟何至此?」管輅灑脫笑答:「此非修習之功,乃吾之天分也。」四十歲時,其弟管辰請求隨管輅學習星象之學。管輅正色答:「此道,非至精不能見其數,非至妙不能窺其道。皆由無才,不由無書也。孝經詩論,足為三公。無用知之也!」

正因為如此深奧,如此難以為常人所掌握,星象家的預測對天下始終保持著高遠的威懾。它可以化成童謠,化成讖語,化成各種神秘預言,甚或化成席捲天下的風暴。整個古典時代,沒有人敢於對星象預言的權威提出挑戰。

這正是楚宣王要尋覓甘德、石申兩個星象家的奧秘所在。他要知道天下的興亡大勢,要根據天機來決定自己的大策,不能再等待了!羋良夫想封這兩個高人為「天大夫」,永遠留在他身邊,隨時告訴他上天的奧秘,好讓他順天行事,大震國威。

從遠古起,歷代都有星象家輔佐王室。夏有昆吾,商有巫咸,周有史佚、萇弘。春秋四百年,星象家更多了一些。著名的有鄭國的裨灶,魯國的梓慎,晉國的史趙、史墨,唐國的子昧等。進入戰國,聲名赫赫者有齊國的甘德(人稱甘公),魏國的石申,趙國的尹皋等。然最為天下折服的還是甘德、石申兩位高人。羋良夫認為,戰國如三晉魏趙韓者,如田氏齊國者,如西陲秦國者,皆莽勇蠻荒之輩,根本不配瞭解天機玄奧,活活糟踐了出生於他們國家的星象家!惟有楚國燕國這樣的資深老諸侯,才能知天命而畏之,順天行事。羋良夫覺得,信天更有一樣好處,當國君犯了國事過失而庶民難以原諒時,只要國君表示真誠悔悟,上天便仍然會還給你一個吉祥福音。這是最妙的所在!順天行事,自己便永遠都是英明的,犯了錯失,上天也會幫你挽回的。羋良夫耳熟能詳的故事發生在宋國。

宋景公時,有一年熒惑守心,宋景公大驚。司星大夫子韋提議:「可移禍於丞相。」宋景公搖頭,「丞相乃肱股之臣,不行。」子韋又道:「可移禍於民。」宋景公更搖頭,「君當愛民,何堪移禍?」子韋三提:「如此可移於年成,歲減即災消。」宋景公急道:「年成減則民饑困,何有如此國君?」子韋肅然道:「天高聽卑。國君有如此人道者三,熒惑當移動也。」宋景公半信半疑。誰知三個時辰後,熒惑果然離開心宿三度,竟出了宋國的「天界」!

上天如此與君為善,豈有不信之理?

正在楚宣王羋良夫心神不寧的時候,飛騎來報:江乙大夫已經到了郢都北門,兩位高人同車來到!羋良夫高興得差點兒跳起來,立即吩咐備車,親自迎出北門,將兩位高士恭恭敬敬的送到早已經準備好的隱秘大宅,並派了兩百名武士嚴密保護。

從第二天開始,羋良夫破例的離開了侍女,獨自住進太廟,齋戒沐浴三日,以示對上天的敬畏。三天出來,口中寡淡,腹中空虛,大嚼了一頓麋鹿肥魚,方才氣喘吁吁的下令趕往荊山觀星台。

趕到荊山腳下,已經是夕陽殘照了。雖是夏天,山風卻頗有涼意。荊山蔥蘢,雲霧繚繞,抬頭看去,高高的孤峰彷彿就在天上一般。

六名壯士輪流,用粗大結實的長桿竹椅,抬著肥碩的楚宣王走上了山梯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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