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蒹葭蒼蒼 第三節 蒹葭蒼蒼 白露為霜

回到櫟陽,景監督促所有吏員,按照衛鞅吩咐,三日之內將所有的公文清理完畢並分類歸案。衛鞅自己則埋頭書房,就著燎爐火盆,整整忙碌了一夜半日。次日晌午,衛鞅匆匆忙忙的吃了幾口飯,又寫了一信,派荊南送去渭風客棧,自己才倒頭睡了兩個時辰。

傍晚時分,衛鞅醒來,略事梳洗便信步向景監府走來。

屈指八年,櫟陽街市已經發生了很大變化,店舖林立,夜市已經很熱鬧了。想起初入秦國時櫟陽的冷清窮困,衛鞅不禁感慨中來,在樹陰裡遙望燈火闌珊的夜市,兩行熱淚不禁悄悄的流到臉頰。景監住的那條熟悉的小巷也今非昔比了,街中鋪成了整齊的青石路面,兩邊也蓋滿了青磚瓦房,道中車馬轔轔,民居燈火明亮,一片小康安樂的氣氛竟是無處不在。

「大哥,在這兒呢!」一個綠衫少女在街邊向衛鞅高興的招手。

「啊,小令狐!我都認不出了。這是你家?很氣派了嘛。」

「就是門房和院子大了些,也叫氣派麼?大哥,快進來。」

衛鞅走進門廳,繞過影壁,見院中整潔乾淨燈火明亮,簡直讓人想像不出這個小院子幾年前家徒四壁的冷清困窘。景監聞聲迎出,卻也是一身夾袍風采奕奕,拱手笑道:「鞅兄啊,我說讓你好好找找,也看看櫟陽民居的變化。令狐偏說不能讓你著急,要出去等你。來,上房就座。」

「若非小令狐接我,還真難找到呢。不想這幾年之間,櫟陽竟是殷實小康之境了。」衛鞅走進屋中,四顧感慨,「不錯嘛,像個家了。」

「大哥啊,沒有變法,哪有今日?」小令狐端著銅盤輕盈走進,在燈下白皙豐滿,滿面紅光,任誰也想不到她就是幾年前那個黝黑細瘦的小女孩子。

「小令狐,你長成大姑娘了。」衛鞅由衷的笑歎。

「還說呢,整個秦國都變了,小妹能不爭氣?」小令狐噘起了嘴巴。

衛鞅不禁大笑,「啊,小令狐是為變法爭氣,才美起來的?好!再過幾年更美!」

「那是自然,老百姓都知道呢。」

「噢?老百姓也知道你日後更美?」

「哪兒啊?大哥沒聽近日的櫟陽童謠?」

衛鞅搖搖頭,「說說,童謠如何?」

小令狐斟好茶,肅然站立,輕聲念誦道:「山原兩川,十年三變。五年河西,六年崤函。泱泱大都,歲在十三。」念完紅著臉笑了,「我也不懂說的甚,反正秦國要變,還要變呢。」

景監笑道:「我也是剛聽說的,揣摩不來後幾句何意?」

衛鞅沉默思忖有頃,笑道:「我不大通占卜讖語這些陰陽之學,大約是小令狐說的,秦國還要變吧。哎,景監兄,今晚我來,是要飲喜酒的呢。」

「喜酒?」景監一怔,臉色泛紅,「還是,日後再提此事吧。」

小令狐聞言,已經跑到廚下忙去了。衛鞅慨然歎道:「景兄啊,小令狐的心志我最瞭解。她從來都沒有認你是義父,而將你做兄長看待。十幾年了,她對你的一片深情沒有絲毫改變。你要將此等尷尬維持到何年何月?君上不知詳情,其他人也不好拆解這件事。只有我對你和令狐姑娘知之甚深,我倆又是患難至交,我來為你們辦這件事最合適。景兄啊,不要再拖了。」

景監不無難堪的笑道:「道理雖如此,總覺得問心有愧一般。」

「景兄啊,不要迂腐了。都像儒家那樣對待女人與情感,不知要淹沒世間多少美好呢。你在孤身一人的艱難時刻,高風大義,撫養了一個朋友的遺孤。這個遺孤在風雨坎坷的歲月裡,對你深情無改,能僅僅說她是知恩圖報麼?若景兄堅執拒絕這歲月磨練的純真情義,曠達之士該說你沽名釣譽了。衛鞅以為,景兄與令狐姑娘成婚,深情相守,忠貞白頭,就是景兄義舉的最好歸宿,也是對朋友亡靈的最好告慰。景兄以為然否?」

虛掩的門外,有小令狐的哽咽哭聲。

景監慨然拱手,「好吧,但憑鞅兄做主。」

突然響起了敲門聲。聽見小令狐不情願的慢慢去開門,衛鞅笑了。

「請問,你是令狐妹妹麼?」院中傳來白雪的聲音。

「你,你是何人?」

「我是衛鞅的義妹,你們的朋友啊。」

衛鞅和景監已經來到院中。衛鞅笑道:「景兄,她是我的未婚妻,白雪姑娘。雪妹。這是景監兄。」景監與白雪相互見禮,各自想起安邑往事,不禁大笑一陣。景監高興異常,「咳,想不到你們倆到了一起,上天有眼啊!令狐,快快見過嫂夫人!」小令狐擦擦眼淚高興得忙不迭走來,「令狐見過嫂夫人,願大哥嫂嫂百年和好。」白雪笑道:「令狐姑娘純情嬌美,景監兄果真艷福也。」一片笑聲中,白雪向外面招招手,「抬進來吧。」但見梅姑推開大門,街中停著一輛牛車,兩名僕人已經將車上的三個大木箱抬到門口。梅姑指揮他們小心翼翼的將大箱搬進院中,便吩咐兩個僕人趕著牛車走了。

「這是做甚?」景監驚訝。

「做甚?」衛鞅模仿著景監的秦音笑道:「今晚就給你們完婚。」

景監更加驚訝,「鞅兄,莫非你,你想——走?」

衛鞅哈哈大笑,「哪裡話來?我欠你太多,難道辦不得一件好事麼?」

小令狐扯扯景監衣袖,低聲嬌嗔道:「大哥一片好心嘛,不領情!」

景監無可奈何的笑笑,「好吧,但憑兄嫂做主了。」

白雪笑著吩咐,「梅姑,將荊南也喚進來,一起收拾。景兄你們倆說話,順便讓鞅兄將你收拾一番。我來打扮新娘。」

梅姑將守在門外的荊南叫了進來,打開木箱,就快捷利落的佈置了起來。雖然也是年輕姑娘,梅姑卻是從小經受過嚴格訓練的女管家材料,又在安邑白氏府中操持過許多大場面,對這種臨時應急的喜慶自然極有章法。她指揮著荊南,不消半個時辰,景監庭院便變了一個模樣,張燈結綵,洞房花燭,洋溢出一片濃濃的喜慶氣氛。然後又將一個大箱抬到廚下,一個人有條不紊的忙碌起來。

月上中天,衛鞅在正廳廊下高聲宣道:「子時開元——,婚典伊始——!」

梅姑操琴,荊南吹起一隻陶塤,舒緩祥和的雅樂瀰漫在紅燈高照的庭院。一身雪白長裙的白雪攙扶著一身大紅吉服的新娘從廊下緩步而來。頭戴玉冠,斜披大紅喜帶的景監在正廳門口拱手相迎,拉起新娘的手,走向院中設置好犧牲的香案前。

「大拜上天——,明月證婚——!」

一對相濡以沫十幾年的「義父孤女」,深深叩頭,禱告上蒼賦予他們新的生命。小令狐一叩之下,竟是伏地大哭——白雪看著這對從禮儀羈絆中掙脫的情人,兩行淚水不禁盈眶湧出。

拜完天地,景監與令狐堅執省去了洞房之禮。小令狐抹著笑意盈盈的淚水,脫去長裙,利落的與梅姑一起擺置小宴,要大家一起痛飲。白雪也破例的大爵飲酒,天亮時分,四個人都醉了。梅姑看著白雪臉上兩行細細的淚痕,不禁抱住了醉昏過去的白雪。

衛鞅醒來時,已經是第二天傍晚了。

府中吏員難得見衛鞅大睡一次,竟是奔走相告,沒有一個人來打擾。景監午後來過一次,吩咐所有的公務都推到明日,讓左庶長歇個透。吏員們第一次沒有了夜間公務,高興的早早回了家,左庶長府竟是難得的清靜起來。一覺醒來,衛鞅渾身充滿了輕鬆的疲倦。月亮爬上城頭時,他喝了一鼎濃濃的胡羊羹,便在幽靜的庭院中漫步。看著熟悉的院落,他油然想起這座院子還是招賢館時的破舊和熱鬧,想起初入秦國時的種種風波。光陰荏苒,世事難料,自己就要離開這主宰了八年的左庶長府了,卻是一絲輕鬆,一片惆悵。既然已經決定和心愛的人一起隱居,卻為何心中如此的煩亂?這已經是幾個月來的深思熟慮了,難道你衛鞅也是那種拿得起放不下的人麼?連在秦國唯一一個朋友的情誼債都還了,還有何事迷茫惆悵?衛鞅嘲笑著自己,覺得頓時清醒起來,幾天之內還有許多事要對各方交代,如何有此悠哉悠哉的時間?你衛鞅以後有的是閒暇歲月,這幾天還是先忙吧。

大步走向書房,卻聽見一聲輕輕的嘆息。白雪?衛鞅輕步走進,果然是白雪熟悉的背影。她還是昨夜那身雪白的長裙,長長的黑髮用白絲帶在腦後隨意的束起,顯得淡素高雅。她跪坐案前,撫摩著書案上歸置整齊的權力象徵——銅銹班駁的鎮秦劍、晶瑩圓潤的白玉圭、銅匣鎖就的左庶長大印、折疊整齊的繡金斗篷。最後,她的手停留在一卷已經封好的《辭官書》上。衛鞅看見,她的身體微微顫抖著。

「你,想好了?」白雪沒有回頭。

「是的,想好了。」衛鞅平靜的回答。

「為何不與我事先商議?」

「當為則為,莫非你不贊同麼?」衛鞅努力輕鬆的笑著。

「鞅,我是來向你道別的。我的確不贊同你這樣做。」白雪異乎尋常的平靜。

「不贊同?為,為什麼?」衛鞅感到意外的驚訝。

「鞅,你太得輕率,沒有權衡,缺乏深思。」

「豈有此理?」衛鞅驟然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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