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霹靂手段 第二節 神農大山的墨家城堡

雖是冬天,神農大山依然是莽莽蒼蒼無邊無際的綠色。

懸崖絕壁上有一條蜿蜒的棧道,棧道上有兩個身影在緩緩行進。這便是剛剛踏進這片神秘大山的秦孝公嬴渠梁和墨家弟子玄奇。孝公走得小心翼翼,玄奇在後邊不斷叮囑。邊走邊看,孝公對山中奇絕的風光大為感慨。亙古以來,這廣袤的森林便人跡罕至,大山中古木參天,不知來源的溪流飛瀑時時如空谷雷鳴,撒下漫天雨絲。放眼看去,奇峰嵯峨,一線藍天在絕壁夾峙的大峽谷中時隱時現,深深的谷底竟鑲嵌著明鏡一般的湖泊!山風掠過,林海濤聲便瀰漫了整個天地之間,一切聲音都消融在這山神的吼嘯之中。風息山空,鳥叫獸鳴便似近在咫尺,卻是看不見一隻飛禽一個走獸。一種博大無邊的虛空,一種無可形容的清幽,一種亙古潔身的純淨,一種吞噬一切的恐怖,都使這片大山充滿了迷迷濛濛而又驚心動魄的肅穆。

「如此大山,便是對墨家的最好註釋,天人合一。」秦孝公終於找到了感受。

玄奇卻在四面張望,低聲道:「再向前,你就不能說話了。我來應對。」

秦孝公點點頭,退到玄奇身後,「偏是墨家有這些講究,身居天塹,竟也如此用心。」

玄奇笑道:「我的國君,天下欲生滅墨家者,可是大有人在啊。」

「就是楚國、魏國嘛。莫非還有?」

「你不算一個麼?」

孝公大笑,玄奇「噓」了一聲道:「看前邊,那是第一道關,黑卡。」

一座突兀的山巖凌空伸出,猶如山體長出了巨大的胳膊一般,高高懸罩在棧道前方,幾乎與對面山體的絕壁相連成空中石橋。山巖成奇特的青黑色,凌空伸出的部分竟然光禿禿寸草不生,裸露的岩石在幽暗的峽谷森森然隱隱有光,顯得怪異非常。秦孝公驚訝端詳間,一支響箭呼嘯著從岩石胳膊的根部斜斜的飛向天空,在一線藍天中勁直而上,後面拖著一股青煙,煞是好看。

「好功夫!」秦孝公不禁輕聲讚歎。

玄奇擺擺手低聲道:「跟我走,別說話。」便踏著棧道輕鬆前行,竟是如履平地一般。孝公走這樣的棧道遠不如玄奇熟練,踩得腳下木板嘎吱嘎吱直響。兩人彎過一道突出的山體,進入一片凹陷山體時,再看那青黑色的凌空巨石,竟似懸在頭頂一般。玄奇腳下輕輕一跺,示意孝公停步。

「何為一?」凌空巨石中傳來深厚緩慢的話音。

玄奇右臂劃一個大圓,悠然答道:「一為圓。一中同長也。」

「何為二?」

玄奇雙手大交叉平伸,「兩物相異,為二。」

「兩物相異,何能一道?」

玄奇雙臂併攏前伸,「相異不相左,是為一道。」

凌空巨石中伸出一面飄帶般的長長小白旗,左右擺動,「黑卡,過——」

玄奇又輕輕一跺腳,孝公便移動腳步。剛剛穿過凌空飛架的巨石,孝公便聽見身後又是一聲尖嘯,一支響箭拖著一股黃煙飛上天空,卻不知又是何種信號?孝公回頭想看看巨石中的暗哨位置,卻發現凌空巨石上橫刻著四個大字——非攻樂土!奇怪,這字如何刻在裡面?仔細一想,恍然大悟,外面進山之人只能看到山水自然,只有出山的墨家弟子和經過認可驗證的友人,才能在荒絕恐怖中看到人的標記,給冷清孤獨的旅途留下一抹溫暖。思想間已經轉過一道山灣,一道瀑布匹練般從對面絕壁穿空直下,飛珠濺玉,隱隱轟鳴,分外壯美。

孝公伸手指指瀑布,又指指嘴巴,比比劃劃做驚歎狀,如啞語一般。

玄奇大笑,「可以說話了!你還真聽話呢。」

秦孝公凝視瀑布,「多美啊。墨家苦行,卻盡享山水之精華,也是大樂了。」

玄奇扶住他肩膀笑道,「好麼?不做國君了,我們做隱士如何?」

孝公拍拍她的手,「好啊,等秦國強大了,只要我還活著,一定找座大山。」

「別騙我了。秦國強大了,你又想統一天下呢,能想到我?」

孝公大笑,「那真是慾壑難填了。」又感慨一歎,「不過小妹,也許真有那麼一天的。我倒不想做盡天下大事,我只想秦國在我手裡強大起來。」

「我的國君,我知道。」玄奇親暱的將頭伏在孝公胸前指指點點,「那時候如果我也活著,我一定會去找你,將你偷走。宮中會大吃一驚,呀!沒有國君了!」玄奇繪聲繪色,兩人快樂的大笑起來。

說話間,倆人在棧道繼續前行。山體岩石不知從何處開始竟然全部變成了白色,奇絕險峻,棧道在峭壁間宛如細線。正行間但見一柱白巖沖天而立,依稀便是一口刺天長劍。這支「長劍」在山腰憑空生出,在高空鳥瞰棧道,顯然是控制棧道的絕佳制高點。白巖劍尖,一物似石,帶著哨音勁射而上!又有一物似流星趕月般後發先至,直擊前面一物,兩物相擊,一聲大響,山鳴谷應間,一團紅煙淡淡散開,宛如開在藍天上的一朵花兒。

秦孝公似乎忘記了身處險境,看得驚歎不已,玄奇跺腳,他才靜了下來。

「二人入園,欲竊桃李乎?」聲音彷彿從雲端飛來,飄渺而清晰。

玄奇向天遙遙拱手,「二人同來,去天之惡。」

「天,何所惡?」玄奇短劍前伸,「天惡不義,天正不義。」

「順天之意何為?」

玄奇雙手做環抱狀:「兼愛非攻。」

玄奇話音落點,遙見白巖頂尖伸出一面黑色小旗向山中一蕩:「白卡,過——」

腳步匆匆,二人走得三里之遙,便見白巖褪成了灰色山石,棧道也走到了盡頭。接下來是一條羊腸小道伸向前面的山腰。孝公長長的吁了一口氣,「前面還有黃卡紅卡麼?」玄奇咯咯笑道:「沒有了。翻過這個山頭,你就能看見總院了。」孝公揶揄笑道:「老墨子真是古怪,拿墨家經書做暗語,打定主意不和外人交往?」玄奇笑道:「站著說話不腰疼。這也是逼出來的。墨家樹敵甚多,且都是以國為敵。各國斥候收買遊俠,經常費盡心機要打進墨家,防備不嚴,墨家焉能長期生存?這暗語非但全是墨家經典,而且三天一換。不精通《墨子》,寸步難行,棧道上到處都有截殺機關。等閒一支大軍也攻不進來呢。」

孝公喟然一歎,「老墨子威加諸侯,可謂天下學霸矣!」

玄奇笑道:「也許這就是強者本色。人強則驕,國強則霸,學強則橫。老孟子罵遍天下,還不是自恃顯學?你將來也一樣,秦國強了,你不霸道?」

孝公笑了,「霸道?但願來得及。」

「你,不怕麼?」玄奇明亮的眼睛盯著秦孝公。

「怕甚?」孝公驚訝。

「翻過山就到總院了。墨家素來講究誅暴不問心,此去實在吉凶難料——」

孝公坦然笑道:「小妹,你比我更危險。帶我進山,你已經是墨家叛逆,我更擔心你有不測之禍呢。」

「大哥!」玄奇脫口而出,猛然抱住孝公,「我不怕。能和你生死與共,此生足矣。」

孝公攬著玄奇顫抖的肩膀,眼前浮現出那個多雪三月五玄莊門外的誓言,輕聲念道:「不移,不易,不離,不棄。」

「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玄奇一臉滿足的笑容。

峽谷中漸漸幽暗。倆人快步走出羊腸小道時,眼前卻豁然開朗——四面奇峰夾著一片綠森森的谷地,夕陽正掛在西邊山尖,山峰林海一片金黃。正北面最大山峰的半山腰處,遙遙可見一片金碧輝煌的屋頂巍然矗立,滿山綠樹中露出斷斷續續的灰色石牆。一座箭樓佇立在灰牆南段,雖然比不上城池箭樓的規模,但建在這荒絕險峻的大山之中,卻顯得分外雄峻。

突然,一聲淒厲的長嚎響徹山谷,似哭非哭,充滿絕望與憤怒。二人同時一驚,疾步衝上高處山頭,舉目四顧,不禁失色——只見箭樓外的一片空地上,一個黑衣大漢被粗壯的鐵索拴在一塊大石柱上,手中握一柄鐵耒在挖地。石柱旁邊,一隻穿著紅褂子的大黑猴子拿著一支長長的籐條,不斷抽打黑衣壯漢。黑大漢不顧抽打,只是拄著鐵耒遙望山外,不斷的淒厲長嚎!

「堂堂墨家,如何這般慘無人道?」秦孝公面色陰沉。

玄奇驚訝道:「難道有了叛逆不成?別急,等他們回去了再走。」

城堡前一陣人聲喧鬧,一群黑衣白衣的墨家弟子肩扛手提著鐵耒、鐵鏟、大鋸,從東邊山道上走下。另一群少年男女則挎著竹籃,拿著藥鋤,從西邊山道上走下。將近城堡箭樓,東邊弟子中有人高喊:「誰唱支歌兒消消乏了?」

「大師兄,禽滑釐!唱——」西邊的少年弟子們雀躍歡呼起來。

只聽人群中一人高聲笑道:「還是,鄧陵子唱吧。」

「不!兩個師兄都要唱——!」少年弟子們笑著叫著。

「唱吧,平日裡難得聽到兩位歌聲,讓小弟妹們高興高興吧。」東邊有個渾厚的聲音為少年子弟幫陣,引來一片歡呼。

只聽一聲咳嗽,渾厚悠長的歌聲便響徹山谷:

立德立言須立身

生逢亂世要正心

刀兵四起說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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