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瓦釜雷鳴 第四節 七百名罪犯一次斬決

太陽出來時,郿縣令趙亢帶領一班縣吏趕到了孟鄉幹渠。看著這觸目驚心的場面,他臉色鐵青,二話沒說,便飛馬奔赴櫟陽。

趙亢是秦國招賢中應召的唯一一個秦國士人,為人方正,飽讀詩書,和兄長趙良齊名,都是家居雲陽的名士,人稱雲陽雙賢。雖然兄弟倆都是沒入過孔門的儒家名士,處世卻是大大不同。趙良志在治學修經,遠赴齊國稷下學宮求學去了。趙亢卻是奮力入世,要為秦國強大做一番事業。秦孝公招賢,他便欣然而來。任命官職時,秦孝公便派他做了要害的郿縣縣令。赴任半年,無甚大事,只是熟悉縣情,等候新法令頒布。他無論如何想不到,新法頒布伊始,便有人以身試法,鬧出天大的事來。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那一邊都關係到秦國安危,他如何能擅自處置?

正午時分,衛鞅正在書房用餐,聽說趙亢緊急求見,二話沒說,一推鼎盤便來到政事廳。聽完趙亢的緊迫稟報,他略一思忖,斷然命令,「車英,帶二百名鐵甲騎士,即刻趕赴郿縣。」車英領命,去集合騎士。衛鞅便吩咐趙亢進餐,自己到書房做了一番準備。衛鞅出來時,趙亢已經霍然起身,府門外也已經傳來了馬隊嘶鳴。衛鞅一揮手:「走。」匆匆大步出門。趙亢驚訝的問:「左庶長?這就去郿縣?」衛鞅冷冷道:「遲了麼?」趙亢囁嚅道:「不,不給君上稟報麼?」衛鞅凌厲的目光掃了過來,「凡事都報君上,要我這左庶長何用?」說完大步出門,飛身上馬,當先馳去。車英的馬隊緊隨其後,捲出西門。趙亢思忖片刻,上馬一鞭,急追而來。

太陽到得西邊山頂時,馬隊趕到了孟鄉總幹渠。衛鞅立馬殘堤,放眼望去,暮色蒼茫,四野汪洋,水面上漂浮著黑壓壓的屍體,鷹鷲穿梭啄食,腐臭氣息瀰漫鄉野。孟鄉九村所在的高地,全變成了一座座小島。

衛鞅面色鐵青,斷然命令,「郿縣令,即刻派人關閉總幹渠。」

趙亢答應一聲,飛馬奔去。

太陽落山時,渭水總渠口終於被堵住了。晚上,衛鞅在郿縣縣府接連發出三道命令。第一道,命令趙亢帶領縣城駐軍步卒二百人並沿岸民眾,立即搶修渠堤。第二道,命令車英帶領鐵甲騎士,星夜到戎狄聚居區緝拿所有罪犯,不許一人逃匿。第三道,命令各縣將新法頒布三個月期間,公然聚眾惡鬥的罪犯全部押解到郿縣。趙亢、車英和信使們出發後,衛鞅心潮難平,燈下提筆疾書兩信,吩咐快馬使者即刻送往櫟陽左庶長府。

此刻,秦孝公正在庭院裡練劍,稍稍出汗,他便回到書房埋首公案。新法頒布三個月,他案頭的簡冊驟然增加,全部是朝野城鄉通過各種渠道直接送給他的民情秘報。他認真仔細的閱讀揣摩了這些秘報,感到了一種不尋常的氣氛在瀰漫。這些秘報能直接送給國君,而不送給總攝國政主持變法的左庶長衛鞅,本身就意味著對新法令的輕慢和不滿。秘報者背後的意圖很明顯,國君是被權臣蒙蔽的不知情者,罪責是外來權臣的,國君應當出來廢棄惡法安撫民心。秦孝公警覺的意識到,變法能否成功,目下正是關鍵。秘報所傳達的「民意民心」,雖然是一種葉公好龍式的驚恐,但也是一個危險的信號——變法的第一個浪頭便遇到了疲民裹挾民意的騷動浪頭,如何處置,關係到變法成敗,其中分寸頗難把握。秦孝公沒有把這些秘報和自己的判斷告訴衛鞅。他相信,以衛鞅的洞察力,不可能不知道這些瀰漫朝野的流言。他要看一看,衛鞅如何判斷目下的大勢,如何處理這場民意危機。如果衛鞅沒有處理這種普遍危機的能力,秦孝公倒是願意早日得到證明,以免在更大的危機來臨時因信任錯失而造成滅頂之災。畢竟,衛鞅沒有過大權在握的實際經驗,掌權之後能否還像論政時候一樣深徹明晰,還需要得到驗證。正因為這樣,秦孝公深居簡出,絲毫沒有過問變法的進程。

目下,秦孝公埋首書房,就是要謀定一個預後之策,以防萬一。

「君上,左庶長府長史大人求見。」黑伯在書房門口低聲稟報。

「景監?讓他進來。」秦孝公有些驚訝,景監在夜半時分來見,莫非有大事?

景監疾步走進,拱手道:「君上,郿縣三族與戎狄人大肆械鬥,死傷無算,左庶長已經趕去處置。這是左庶長給君上的緊急書簡。」

「為何械鬥?」秦孝公問。

「孟西白三族堵了幹渠,戎狄人爭水,故而大打出手。」

「準備如何處置?」

「左庶長決斷尚不清楚。想必給君上的書簡裡有稟報。」

秦孝公打開手中銅管,抽出一卷羊皮紙展開,但見酣暢淋漓的一片字跡:

衛鞅拜會君上:

郿縣私鬥,乃刁民亂法與秦國痼疾所致耳。臣查,其餘郡縣亦有亂法私鬥者三十餘起。治國之道,一刑,一賞,一教也。刑賞不舉,法令無威。刁民不除,國無寧日。臣擬對犯罪刁民按律處置,無計多少。本不欲報君上,朝野但有惡名,臣一身擔之。然法令初行,君上當知,臣若有不察,請君上火速示下。

臣衛鞅頓首。

秦孝公思忖有頃,問道:「依據新法,此等私鬥,該當何罪?」

「回君上,糾舉私鬥,首惡與主凶斬立決,從犯視其輕重罰沒、苦役。」

「首惡與主凶有多少?」

「詳數景監尚難以知曉,推測當在三百名以上。」

「從犯呢?」

景監躊躇道:「臣大體算過,僅郿縣雙方從犯,就在三千人以上。加上其餘郡縣,大約五千人不止。」

秦孝公沉默了。假若這是一場戰爭,就是死傷上萬人,也不會有任何人說三道四。也不會有任何人沮喪動搖。可這是刑殺,是國法殺人,三五十還則罷了,一次殺數百名人犯,這實在是曠古未聞。三家分晉前,韓趙魏三族聯合擒殺智伯,一次殺智伯家族二百餘口,天下震驚!然則,那是和諸侯戰爭一樣的家族集團間的戰爭,人們並沒有將它看成刑殺。要說變法刑殺,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韓國的申不害變法,都沒有數以百計的斬決罪犯。秦國這樣做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秦孝公第一次感到吃不準。但是,不這樣做,後果則只有一個,那便等於在實際上宣告變法流產,秦國回到老路上去,在窮困中一步步走向滅亡。這是秦孝公絕對不願走的一條路。兩害相權取其輕,這是古人的典訓。前者有可能帶來的動亂風險與亡國滅頂的災難相比,自然要冒前一個風險,而避免後一個災難。衛鞅敢於這樣做,也一定想到了這一點。目下,他需要知道的是國君的想法。

「景監,你有何想法?」秦孝公猛然問。

景監也一直在沉默,見國君問他,便毫不猶豫的回答:「臣以為,變法必有風險。風險與亡國相比,此險值得一冒。」

「好。說得好。我們是不謀而合呵。」秦孝公微笑點頭,走到書案前提起野雉翎大筆在羊皮紙上一陣疾書,蓋上銅印,捲起裝入銅管封好,遞給景監道:「景監,作速派人送給左庶長。如果能離開,最好你到郿縣去,左庶長目下需要助手。」

「臣遵命。」景監接過銅管,轉身疾步而去。

日上三竿,景監已經趕到郿縣。衛鞅正在縣府後院臨時騰出的一間大屋裡翻閱戶籍簡冊,見景監風塵僕僕的走進,驚訝笑道:「正想召你,你就來了。先坐。」轉身便吩咐僕人上茶上飯。景監未及擦汗便從懷中皮袋掏出銅管,「左庶長,這是君上的書簡。」衛鞅接過打開,兩行大字撲入眼中:

左庶長吾卿:刁民亂法,殊為可惡。新法初行,不可示弱。但以法決罪,毋慮他事。嬴渠梁三年五月。

衛鞅長長的舒了一口氣,將羊皮紙遞給景監。景監一看,興奮的說:「君上明察,左庶長可無後顧之憂了。」衛鞅淡淡笑道:「後顧之憂何嘗沒有?然從來不是君上也。」這時僕人捧進茶飯擺好,景監便匆匆用飯。衛鞅道:「長史暫且留在郿縣幾天,這是一場大事,需周密處置,不留後患。」景監道:「我已經將櫟陽府中的事安排妥當,左庶長放心,我來料理雜務。」衛鞅道:「今日最要緊的,便是會同趙亢,理出罪犯名冊。」說話間景監已經吃罷,兩人秘密商議了半個時辰,便分頭行動起來。

兩天之後,決堤的大水在炎炎赤日下迅速消失在乾涸的土地裡,大路小路更是乾得快,除去多了些坑坑窪窪,幾乎和平時沒有兩樣。趙亢和車英已經分別將孟西白三族和戎狄移民的械鬥參與者,全部押解到縣城外的臨時帳篷中。景監和趙亢分別帶領一班幹練吏員,對械鬥罪犯進行清理,按照主謀、主凶、死人、傷人、鼓噪,將人犯分為五類分開關押,一一錄下口供。這件事做了整整三天。三天中,外縣的私鬥罪犯也紛紛押解到郿縣。一時間,縣城四門外的官道上軍卒與罪犯絡繹不絕,加上一些哭哭啼啼跟隨而來的老人、女人與孩童,臨時關押罪犯的渭水草灘與趕大集一般。郿縣人恐懼、緊張而又好奇的紛紛趕來看熱鬧,有些精明人乘機擺起了各種小攤,專門向探視者賣水賣飯賣零碎雜物,外國商人則專門賣酒賣新衣服。窮人探監,要吃要喝。富人探監,則要給關押者買酒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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