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櫟陽潮生 第二節 衛鞅兩面君 招賢館大起波瀾

秦孝公黎明即起,練劍片刻,便埋首書房開始讀書。

三個月以來,他對求賢令頒刻後的功效產生了很大懷疑。原想東方列國士子們只要進入秦國,一定會被他的誠意感動,會和他同心同德的治秦強秦。他不曾想到,注目於功業的士人竟也會有如此多的世俗要求,怕苦怕窮怕累。從心裡講,作為一個國君,他何嘗不想和齊威王一樣搞個學宮將這些士子們養起來,需要他們的時候請他們謀劃,不需要的時候便讓他們自由自在的切磋學問,以彰國家文華。可是秦國太窮,哪裡有財力做這些錦上添花的事兒?在一個窮弱的戰國,該做的能做的他都做了,甚至不能做的他也勉力做了,誠心誠意,披肝瀝膽。

可是他看到的回應卻是淡漠的。他從士子們的舉止眼光中讀到了輕蔑,讀到了嘲笑,讀到了他們自感降尊紆貴的虛榮和自大。這正是他最不能容忍的。他可以坦然接受任何人對秦國的指責評點甚或是惡意咒罵,但絕然不能接受對秦國的蔑視和嘲笑。六國卑秦,不屑與之會盟,他視為莫大國恥,書刻血碑以示永誌不忘。他想不到的是,連求官做事的士子們竟然也對秦國顯出一種滿不在乎的輕蔑與嘲笑。當他確定無疑的感受到這一點時,他的心又一次被深深刺傷。為何如此?為何這些將依靠秦國建功立業,要靠秦國給予官職爵位的士人也敢蔑視秦國,蔑視秦國君主?冥思苦想中他恍然大悟,這些士子們將他們自己看作了拯救秦國的恩人,他們將給秦國帶來富強,是以有理由蔑視呈現在他們面前的窮困愚昧。果然如此,也就罷了,嬴渠梁的胸懷夠寬闊,對大才賢士的狂傲不羈完全可一笑了之。然則隨著士子們的訪秦作為,他又一次感到了失望。這些人只在縣府打轉兒,能找到強秦國策?是大才造世的作為麼?聊以自慰的,還有一個王軾差強人意,招賢一事不至於難以收拾。名士難求,高人難遇,看來扭轉乾坤的磐磐大才真是可遇不可求。說到底,秦國強大還得靠自己。

嬴渠梁決意自己謀劃強秦之道,他相信自己的學力不算很差,刻苦修習,縱然不是大才,也是中才,絕然不會讓秦國在自己手裡繼續衰落。一個月前,他將書房擴大了三倍,開始讓長史公孫賈給他搜集簡冊典籍,將宮室所能找到的一切務實書籍全部搬到了自己的新書房。從此,他每天夜讀兩個時辰,早起一個時辰,練劍之後準點讀書到卯時,再處理國務。卯時之前,他不見任何人。天天如此,今日亦如此。

黑伯在書房門口輕聲稟報:「君上,內史景監求見。」

「讓他卯時後再來。」

「內史說,有緊急事體。」

秦孝公無奈的丟開簡冊,「請內史進來吧。」

景監走進書房,只看見沉沉簡冊高高低低環繞成巨大的書山,卻不見國君身影,驚訝得不知說什麼好。他有一個多月沒有到國君書房了,不想變化竟如此之大?他不禁高聲道:「君上,景監參見。」

秦孝公從書山中繞出來,手中還拿著一卷竹簡,「景監呵,如此高興?」

「君上,好事,大好事。」

「究竟何事?孩童一般。」秦孝公頗為不悅。

「君上,茲事體大,容臣徐徐道來。」景監雖笑,臉上卻冒出了細汗。

「徐徐道來?」孝公不禁一笑,「你也成老儒了?好,就徐徐道來吧,坐。」

景監長噓一聲,從出使魏國遇衛鞅講起,講到衛鞅入秦,講到招賢館衛鞅暗察國君,講到衛鞅訪秦的艱苦認真和細緻,對衛鞅的才能大加褒揚。

秦孝公很平靜的聽完景監敘說,淡淡笑道:「內史是說,衛鞅是個大才?」

「是。君上,衛鞅入秦,求賢令終有正果。」

秦孝公笑道:「莫給求賢令找正果,自古求賢不遇者多矣。內史究竟何意?」

「臣請君上,許衛鞅面陳長策。」

秦孝公點頭道:「當然。士子如此苦訪,可見一片赤誠,有無長策,皆須敬之。就明日吧,政事堂大禮待之。」

景監激動得顫聲道:「臣,謝過君上!」

「又非待你大禮,謝從何來?」秦孝公一笑,又一歎,「景監呵,求賢之道,長矣遠矣。人有精誠,上天不負。縱無大才,秦國也不會滅亡的。」

景監從國府出來,立即趕赴招賢館,派出一名書吏給渭風客棧的衛鞅送去一信,叮囑他務須精心準備一舉成功。然後又找到王軾等十餘名士子,請他們做好面見君上的準備。最後又安排了其餘士子們撰寫治秦對策的竹簡、筆墨、刻刀等一應瑣務,方才回家呼呼大睡,安心給明日準備精神。

次日清晨卯時三刻,櫟陽城門剛剛染上秋日的金色,四名甲士便護衛著一輛牛拉軺車,匡啷匡啷的駛到了渭風客棧門前。景監從車前跳下,肅立門前高聲報號,「內史景監,迎接衛鞅先生入宮——!」話音落點,一名隨行書吏捧著刻有景監官位名號的木牌恭敬進入客棧。片刻之後,衛鞅在侯嬴陪同下出門,互道禮節,景監便請衛鞅上車,自己親自駕車,向國府匡啷匡啷駛來。

短短的路程,景監沒有問話,衛鞅也沒有說話。

國府門前,已經升任國府衛尉的車英全副戎裝,肅立迎候。見牛車到來,高聲宣示道:「奉國君令,賢士軺車直入國府——!」長劍一舉,兩列甲士嘩然閃開,景監駕著牛車匡啷匡啷駛進了國府庭院,直到政事堂院中停下。

秦孝公和甘龍、嬴虔、公孫賈、杜摯幾名重臣,已經在政事堂前等候。見牛車駛到,秦孝公大步上前,親自來扶衛鞅下車。衛鞅拱手道:「多勞君上。」也沒有推辭,便搭著孝公的胳膊下了車。旁邊的甘龍深深皺起了眉頭。

衛鞅下車,向秦孝公拱手見禮,「在下衛鞅,參見君上。」

秦孝公扶住笑道:「先生辛苦了。請——」便扶著衛鞅走上六級台階,走進政事堂大廳,一直扶衛鞅到君主旁邊最尊貴的位置坐下。一行大臣隨後坐定,內侍上茶後退出,大廳一片肅然。

秦孝公肅然拱手道:「先生入秦,苦訪三月,踏遍秦國荒僻山川,堪為賢士楷模。今日朝會,特請先生一抒治秦長策。」說著便站起身來,轉向衛鞅深深一躬,「請先生教我。」衛鞅座中坦然拱手道:「不敢言教,但抒己見耳。」秦孝公坐回旁邊長案前,又恭敬拱手道:「先生請不吝賜教。」

衛鞅環視四坐,終於將目光注視著秦孝公,不慌不忙開講:「天下萬物,凡有所事,必有所學。治國之道,為諸學之首,源遠流長,博大精深。自黃帝以降,歷經三皇五帝而夏商周,治國之道雖有變化,然終以王道治國為主流。周室東遷以來,禮崩樂壞,天下紛擾,高岸為谷,深谷為陵,諸侯僭越,瓦釜雷鳴,王室衰落,列國崛起。惟其如此,治國之學亦成眾家爭勝之勢,終於莫衷一是。然細細查究,終無超越王道治國之境界者。」

聽到這一通辭藻華麗而不著邊際的開場白,景監迷糊起來,不明白衛鞅要如何了結這場隆重的殿對?難道他胸中所學就是這些老生常談?衛鞅啊衛鞅,我如何老是摸不透你?機會給你了,你沒真才實學,怨得誰喲?景監再抬頭看看場中,甘龍與公孫賈、杜摯頻頻點頭,面露笑容。而嬴虔、子岸與後來的衛尉車英三個將領,似乎直打瞌睡。惟有國君秦孝公平靜如常面無表情,只有景監知道,這是國君對最討厭最無奈的人和事才有的一種冷漠和蔑視。

「敢問先生,何謂王道治國啊?」秦孝公淡淡的問道。

「所謂王道者,乃德政化民,德服四邦,德昭海內,德息兵禍,以無形大德服人心,而使天下安寧之道也。何謂德?德者,政之魂魄也。對庶民如同親生骨肉,對鄰邦如同兄弟手足,對罪犯如同親朋友人。如此則四海賓服,天下化一也。」衛鞅語言鬆緩,面色莊重,儼然一副講述高深玄妙之大道的神色。

秦孝公閉目養神,似睡非睡。三個將軍卻是實在在的睡著了,粗莽的子岸竟撤起了沉重的鼾聲。秦孝公竟然如同沒聽見一般。惟有甘龍頗感興趣,插進來問道:「先生以為,秦國當如何行王道之治?」

衛鞅從容道:「王道以德為本。秦國行王道,當如魯國,行仁政,息兵戈,力行井田,赦免罪犯。」

秦孝公霍然睜開眼睛,打斷話頭道:「先生,今日到此為止吧。後有閒暇,再聽先生高論。內史,送先生。」說完,逕自撇下一堂大臣揚長而去。甘龍想喚回國君,卻欲言又止,向衛鞅拱手做禮,便匆匆而去。三位將軍也伸著懶腰,打著哈欠揉揉眼睛逕自走了。公孫賈和杜摯也跟著甘龍走了。空蕩蕩的政事堂,只剩下肅然沉思的衛鞅。

景監尷尬得無地自容,再也無心和衛鞅說話,苦笑著拱手道:「先生,請吧。」

牛車匡啷匡啷的又駛出了國府。到得渭風客棧門前,衛鞅剛一下車,景監便對牛脊樑狠抽一鞭,「加!」的一聲,匡啷啷走了。

衛鞅看著景監的背影,搖頭微笑著走進渭風客棧。

回到家,景監喪氣得直想打自己耳光。這叫什麼事兒?如何能弄成這樣?要知道他學的就是這些鳥玩意兒,費那麼大勁兒吃撐了?算了算了,不想了,明日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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