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衛鞅入秦 第二節 衛鞅韜晦斡旋巧尋脫身

將近四更時分,公叔陵園一片漆黑,惟有衛鞅的石屋亮著燈光。

衛鞅在仔細琢磨申不害在韓國頒布的十道新法。這是白雪昨天送來的,他已經看了十多遍,反覆思慮,感慨良多。應該說,戰國初期魏國的李悝變法、楚國的吳起變法,是戰國爭雄的第一輪變法。那麼,目下申不害在韓國的變法,與已經在醞釀之中的齊國變法,將成為戰國第二輪變法的開端。從申不害頒布的法令內容看,這第二輪變法開始的氣勢遠遠比李悝、吳起變法猛烈得多,而這也恰恰符合了申不害激烈偏執的性情。這使衛鞅感到了鼓舞,也感到了緊迫。光陰如白駒過隙,變法圖強的大勢已經是時不我待,自己卻還羈留在風華腐敗的魏國不能脫身,實在令人心急如焚。申不害對齊國稷下學宮的士子們公開宣示,要和法家名士慎到推崇的衛鞅較量變法,看誰是真正的法家大道?對此衛鞅雖一笑了之,但內心卻是極不平靜的。一則,他生具高傲的性格,從來崇尚真正的實力較量,目下有如此一個激烈偏執的鬥士和自己挑戰,豈能不雄心陡起?二則,他已經積累了極為豐富的法治學問,以他的天賦,對各國的法令典籍無不倒背如流,更不說自己不斷的揣摩沉思,已經寫出了十篇《治國法書》,若公諸於世,一朝成名是輕而易舉的。然則衛鞅的心志決不僅僅在青燈黃卷的著書立說,他要將自己的思慮變成一個活生生的強大國家!十年磨劍,霍霍待試,枕戈待旦,躍躍難平。他甚至常常聽到自己內心像臨陣戰馬一般的嘶鳴。

利劍鑄成,何堪埋沒?

前幾日,白雪為他謀劃了一個脫身方略:由白氏商家出面聘他為總事,然後將這個消息散佈出去,如果龐涓不在意,就立即離魏;如果龐涓阻攔,就買通魏國上層瓦解龐涓。這個辦法雖然好,但代價卻是衛鞅在魏國名譽掃地。戰國時候,雖然商人的地位比春秋時期有了很大改觀,但一個名士在未建功業的時候棄官從商,又中途離開盡孝守陵的大禮所在,必然被世人視為見利忘義的小人,在魏國失去立足之地。這樣做的實際後果是,衛鞅再也沒有了任何退路,如果在秦國失敗,等於一生的為政壯志就此化為雲煙,再也沒有那個國家衛鞅收留他了。想到了吳起因「小人」惡名帶來的諸多後患,確實頗費躊躇。

戰國初期,有人推薦吳起做魯國大將。但魯國的舊貴族卻因為吳起的妻子是「異邦女」而堅決阻撓。吳起妻子聽到後愧疚萬分,憤然剖腹自殺。舊貴族們便又說吳起為了求得將軍職位殘殺了妻子,是個喪盡人倫的小人。就為了這「殺妻求將」的傳聞,吳起連投三國,都被拒絕。若非魏文侯獨具慧眼,力排眾議,這顆璀璨的將星也許永遠沒有升起的機會。

整整想了兩天,衛鞅還是同意了。他喜歡挑戰,甚至還喜歡背水一戰,那樣可以使他義無反顧的走下去,無須回頭張望。吳起遇到了魏文侯,安知他衛鞅就不會遇到一個英明的秦公?如果潮流命運註定要他失敗,縱然是譽滿天下,他也依然會失敗,孔子不是最好的詮釋麼?如果潮流命運需要他的成功,雖萬千詆毀,也不會掩蓋他的光彩。他去秦國為了何事?為了變法。而變法是天下大勢所趨。為了在天下大勢中做一番不朽功業,暫時被世人詆毀又有何妨?儘管這只是一種希望,而且還渺渺茫茫遠遠沒有開始。惟其如此,他覺得更有刺激。是的,這是一場人生博戲,他押下的綵頭是名士的聲譽,而他期望獲得的卻是煌煌功業。如果得不到後者,那麼前者也將被全部淹沒,他將成為一個一無所有與一無是處的赤條條流浪者!如果得到了後者,那麼押下的綵頭照樣可以收回,他將成為光耀汗青的勝利者。

如此的人生博戲,一生能遇到幾次?此時不博,更待何時?

想透了,想定了,衛鞅就靜下心來揣摩申不害的法令。白雪和梅姑向他繪聲繪色的學說關於他的「小人」傳聞時,他竟然開懷大笑。他已經心無旁騖,一心只在靜靜的捕捉龐涓的動作。

萬籟無聲,惟有山風送來涑水河谷的陣陣蛙鳴。突然,衛鞅一陣警覺,好像聽到了隱隱逼近的急促腳步聲。他聽力極好,仔細辨別,不禁迅速站起,拉開木門疾步而出。剛走到門前的大松樹下,就看見兩個人影倏忽飄來。

「小妹麼?」衛鞅低聲急問,他想肯定是有了緊急事情。

白雪看見衛鞅,未及與他說話,便喘息著低聲吩咐道:「梅姑,進去收拾一下。」待梅姑輕步進屋,方才輕聲說:「事態緊急,馬上就走,詳情回頭再講。」說話間,梅姑已經拎著一個包袱走出。衛鞅急道:「哎,我的書!」白雪急道:「有辦法,回頭取,先走人。」說著拉起衛鞅的手便向後山走去。

這條山道衛鞅很熟悉,他每天清晨都要從這條小道登山。白雪也和衛鞅在這條小道上漫步徜徉過幾次,自然也熟悉了。衛鞅見從後山走,便想到肯定陵園大門已經走不通了。否則,白雪早已買通了那十餘個守門軍士,進出是極為方便的。思忖間已經來到小山頂松林中。白雪回頭一指道:「你看。」

衛鞅回頭,只見山下陵園中飄進一片火把,急速的聚攏在守陵石屋前。

隱約可見有人推門進屋,出來高聲喊:「沒有人,只有一信。」一人粗聲答道:「帶回去覆命,走!」此時卻見又一支火把急速飄到,一個尖銳脆亮的聲音喊道:「慢走!衛鞅何在?」粗聲者喝問:「你是何人?」脆亮聲音道:「我乃公叔丞相府掌書,夫人有急事召他。」粗聲者答道:「衛鞅不在,你愛等就等吧。走!」脆亮聲音喝道:「慢!將衛鞅的信留下。」粗聲者哈哈大笑道:「今日公叔府有何火頭?走!」

馬蹄發動間,突見一片火把全部熄滅,黑暗中傳來灰灰馬嘶與人聲怪叫。那一支火把卻依然亮著,只聽脆亮聲音笑道:「這樣的信還不給我看。給你,拿回去向龐涓覆命吧。」粗聲者大叫,「哎喲,好疼好酸。你,你好大膽子!」脆亮聲音留下一陣笑聲,一支火把便倏忽飄走了。

梅姑低聲驚歎,「好功夫!」

衛鞅一直在靜靜觀察,默默思索,搖頭點頭。

白雪道:「我們走吧,到地方再說話不遲。」

三人下到山後,松林中已經有三匹駿馬在悄無聲息的等待。三人分別上馬,白雪一抖馬韁,當先馳出領路。衛鞅居中,梅姑斷後,三騎向西北飛馳。

涑水河谷不闊不深不險不峻,有山有水有林有獸,河谷山原密林覆蓋起伏舒展,是安邑貴族傳統的狩獵地帶。河谷離安邑城不遠不近,便有酷愛狩獵的貴族在河谷中蓋起了狩獵別居,守候在別居中消夏遊獵。久而久之,倣傚者日多,河谷中便星星點點佈滿了貴族別居。喜好品評的安邑人,便將是否在涑水河谷擁有一座狩獵別居做了老貴族的標誌。否則,你就是富可敵國,也只是一個欠缺風雅的暴發戶。白氏一門三代大商巨賈,白圭又做過魏國丞相,自然在這裡有一座狩獵別居。涑水河谷的最特殊處在於,這裡永遠都有人住,卻永遠沒有任何官府管轄。春夏秋冬,白晝黑夜,任何時候都可能有激烈的馬蹄聲和裝束怪異的人物進入谷中,誰也不會感到奇怪,誰也不會前來盤查。

五更時分,三騎駿馬飛馳入谷,直奔河谷深處的山腰密林。

半山腰平台上亮起了三支火把,照亮了通往平台的四尺小道。飛馳而來的三騎駿馬順著小道直上平台。三位騎者下馬,便有手執火把的兩個僕人接過馬韁,另一個僕人舉著火把在前領道,向林中房屋而來。

火把照耀下,衛鞅看見這是一座建造得極為堅固的山莊。門廳全部用山石砌成,兩扇巨大的石門竟然是兩塊整石。門額正中鑲嵌著兩個斗大的銅字——白莊。近兩丈高的山石牆壁依著山勢逶迤起伏,竟像一道小長城一般。手執火把的僕人向門上機關一摁,巨大厚重的石門便隆隆滑開。進得門來,庭院竟頗為寬闊,三排房屋擺成了馬蹄形。正北面南的是一排六開間正屋,東側是五開間的廚房與僕人住房,西側顯然是獵犬和獵具房。整個院中沒有一棵樹,只有南邊牆下幾個高高的鐵架,衛鞅想那肯定是宰剝獵物晾曬獸皮用的。

白雪笑道:「若非事出突然,我還來不了這裡呢。」

「看來你不是個好獵手。」衛鞅笑了。

梅姑問僕人,「準備好了麼?」

僕人躬身回答:「全部就緒,獵犬也已經關好。請小姐進正房歇息。」

梅姑道:「小姐、先生,請進吧。」說著當先走上台階,推開房門,燈光明亮的正廳竟是非常整潔精雅。白雪衛鞅褪下布靴,坐在幾前厚厚的紅色地氈上,都是長長的舒了一口氣。梅姑上好茶,拿來一張羊皮大圖和一串鑰匙,笑道:「小姐,這是我在家老那裡要來的山莊圖。房子不少呢,我先去看看道兒,拾掇拾掇。」白雪道:「去吧。」梅姑便推門進了裡間。

白雪呷了一口茶笑道:「三更時分,家老緊急告我,說上將軍府掌書透露,龐涓明日要強逼你做軍務司馬,不做便即刻斬首。我突然心血來潮,覺得危險,便立即出城。沒想到龐涓的人馬就在後邊,更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後邊還有一個詭秘人物。」

衛鞅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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