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安邑風雲 第五節 奇人名士 洞香春波詭雲譎

公叔痤陵園裡,潛心讀書的衛鞅忽然間感到了煩亂。

龐涓走後,衛鞅默默思忖了一整天,判定龐涓不會再打自己的主意,縱然打主意,也決不會將自己當作對手陷害。那麼以後呢?守陵之後該去何處呢?數遍天下戰國,竟是無一滿意處。最後想到了齊國尚算差強人意,然對齊國近年來的情勢卻是不甚了了。反覆思慮,衛鞅覺得自己應當回安邑一趟,尤其應當到洞香春去走走聽聽,那裡是天下傳聞聚會處,對想得到任何一種消息的人來說,那裡都是好去處。想定主意,便對守陵總管說要回丞相府拉一車書來。總管自是欣然應允。衛鞅便騎了一匹閒置的白馬,向安邑城從容而來。

回到丞相府,衛鞅先見過了老夫人,稟報了陵園安然無事的諸般消息,又說了一車書的請求。老夫人抹著眼淚連連點頭,叮囑他在府中多住幾日,莫要急著回陵園去苦受。從夫人房中出來回到自己的小院子,衛鞅脫去守陵孝衣,換上了一身吏員士子通常穿的長布衫,出門對家老說自己去拜望一個朋友。家老便要派一輛官車送他,卻被他婉言謝絕了。

出得丞相府,他便信步向天街而來。

洞香春依舊是燈火通明,門外車馬場華車雲集,一派富貴興旺氣象。洞香春的特別之一,便是大門前的兩名侍者,永遠都是白髮蒼蒼而又矍鑠健旺的老人,給人一種高貴府第的感覺。白髮侍者看見衛鞅雖然安步當車而來,卻顯然是個氣度高華的士子,便謙恭的點頭笑迎,問要不要領引?衛鞅微笑搖頭,逕自進入庭院。

洞香春的佈局,中央一座三層主樓,後面的園林中則隱藏著幾十幢精緻之極的庭院雅室。主樓是聚酒清談、飲茶交友、傳聞論戰的場所,也是洞香春的中心。庭院雅室則是達官貴人和學問鉅子、外國大商常住或隱秘聚談的地方,尋常時日似乎冷冷清清的,然而恰恰這裡才是洞香春真正的生財之地。對衛鞅來說,庭院雅室沒有多大意義,和絕大部分來洞香春者一樣,他是衝著主樓來的。當他踩著銅包樓梯上柔軟勁韌的紅色地氈從容走上二樓時,一名俏麗的侍女飄了過來,輕柔問道:「先生要茶座?或是酒座?」衛鞅淡淡回答:「酒座。」侍女便將他領到臨窗的一張玉案前,輕扶著他在厚軟的坐墊上坐好,而後跪行案前輕柔問道:「先生是獨酌?或是相邀共飲?」衛鞅道:「獨酌消閒耳。」侍女莞爾一笑道:「先生真雅緻之士也。敢問喜歡何酒?」衛鞅淡然道:「趙酒一桶,好肉一鼎,足矣。」侍女道:「請先生稍待。」便飄然而去了。

衛鞅打量一番這間寬敞明亮而又華貴高雅的大廳,廳中幾近百餘張長案疏落有致的錯落著,非但不顯擁擠,反而使每張長案都顯得是好位置,除非慷慨激昂的說話,否則臨座間決不相互影響。衛鞅不禁暗暗讚歎洞香春主人的運籌才華,竟油然想到此人若治國理民,定會使國家井然有序。正思謀間,那名侍女右手高高托著一個銅盤,左手抱著一個考究的小木桶飄了過來。侍女膝行地氈,將銅盤安置在玉案正中,將木桶固定在衛鞅左手一個三寸餘高的銅座上,然後用一支發亮的銅鑰匙塞進桶蓋的一個小方孔,只聽一聲清脆的銅振,桶蓋開啟,剎那間便酒香四溢!衛鞅雖然沒有來過洞香春,但也知道洞香春移花接木的高妙手段天下第一。譬如這趙酒吧,酒質享譽天下,外賣卻都是粗樸的陶罐封存裝運。道邊茅屋張一面幌旗,這陶罐泥封便顯得天成諧趣。然則在這金玉滿堂之所,便顯得太過村氣了一些。洞香春便別出心裁,對買回的趙酒重新整治,精工製作了一種青銅包邊、桶體雕刻、桶蓋設置機關的三斤木桶來裝這趙酒,桶身鑲嵌了「趙酒」兩個銅字。粗樸的趙酒經此一裝,倍顯華貴,便頓時成了名貴的酒中極品,價錢自然也就高得驚人了。雖則如此,還是有許多吏員士子外國使臣甚至趙國商人,僅僅是為了帶回一個酒桶裝自家的趙酒,而欣然來洞香春飲酒的。

俏麗的侍女用細長彎曲的木勺從木桶中舀出酒來,如一絲銀線般注進玉爵;又輕巧的打開鼎蓋,將紅亮的方肉盛進一個玉盤中,柔聲問道:「先生,這肉割得可算正麼?」

衛鞅笑道:「割不正不食,那是孔丘一套。肉之根本,在質厚味美,何在乎方方正正的架式?」侍女嫣然一笑,「先生何以鍾愛趙酒?」衛鞅撫爵道:「趙酒以寒山寒泉釀之,酒中有肅殺凜冽之氣。」說完淡淡一笑,彷彿覺得不屑與語。侍女道:「先生,酒之肅殺凜冽,趙不如燕。」衛鞅驚訝大笑,「你?也會品酒?」侍女微笑著搖搖頭。衛鞅旁若無人的大飲一爵,慨然道:「燕酒雖寒,卻是孤寒蕭瑟,酒力單薄,全無衝力,飲之無神。趙酒之寒,卻是寒中蘊熱激人熱血。知酒者,當世幾人也?」竟是不由自主的撫爵嘆息。侍女再行斟酒,做禮笑道:「先生慢用了。」便飄然離去。

「敢問公子,可是宋國人?」鄰座一位白髮老人注目遙問。

衛鞅回頭拱手,淡然道:「不,衛國人。」

「公子不喜歡宋國人?」白髮老人問。

衛鞅揶揄的反問:「莫非老先生喜歡宋國人?」

白髮老人舉爵:「年輕人,我飲的正是宋酒,有何高見呢?」

衛鞅淡淡一笑,「宋酒淡酸淡甜,綿軟無神,與宋人如出一轍,不飲也罷。」

老人爽朗大笑:「宋人為殷商後裔,深諳美食佳釀之道,所釀之酒,香氣醇和,普天之下,無可與之比擬。以人而論,宋國人不務虛名,崇尚實力,素有商戰遺風。公子如此蔑視宋人宋酒,不覺持論偏頗麼?」

衛鞅大飲一爵,依舊是冷漠憂鬱的神色,「宋酒之淡醇,與宋人之錙珠必較,適成大落差。美食佳釀,若非顯示人之本色,皆為生僻怪異也。譬若生性好鬥,卻不食辛辣而嗜好甜品,豈非生僻怪異?前輩以為如何?」

「此言尚算有理。那麼宋人呢?足下不以為商戰遺風,將使他們如龍歸大海一般麼?」

衛鞅冷冷一笑,「前輩明鑒,方今大爭之世,遠非宋人先祖稔熟的溫平時世。精於商道而疏於達變,非但不會龍歸大海,反之可能傾國覆沒。前輩且拭目以待,宋國滅亡之日,近在咫尺也。」

老人撫鬚微笑,「宋國可以壽終正寢,宋人卻未必。放眼三千年,國人才能何曾於國運盛衰等同?宋人英華聰慧,不等同於宋國稱雄天下。魏國人才薈萃,亦不等於魏國終成大業。多少時候,恰恰相反。誠如衛國有公子這樣的英傑之士,不也是奄奄將亡之國麼?根由何在?足下深思可也。」

衛鞅默然沉思有頃,大覺老人話語中隱含著無限深意,不覺離席向前,肅然拱手道:「敢問前輩高名上姓?」

白髮老人笑道:「人生相逢,何必相識。足下可願移樽共座?」

衛鞅在老人案前坐好,恭敬的拱手做禮,「前輩洞察深遠,以為當今天下何處可去?」此時俏麗侍女已經輕盈走來,將衛鞅的酒肉轉移安放到老人案上,又輕盈而去。

白髮老人:「若求醇厚凜冽,天下唯一處可去也。」

「請前輩明示。」

「傚法老子,西行一遊。」

衛鞅略一思忖,用玉箸在長案上寫了一個「秦」字,目視老人。老人點頭微笑。衛鞅沉吟道:「西方之國,中氣虛弱,內外交困,談何醇厚凜冽?不若魏國,若有道之人在位,十年內即可大成。」老人依舊微笑,「天下大才,八九在魏。然魏國何曾用過一個?」衛鞅沉默,不由深重的嘆息一聲。老人淡淡緩緩道:「況天道悠悠,事各有本。大才在位,弱可變強。庸才在位,強可變弱。春秋五霸,倏忽沉淪。由此觀之,豈可以一時強弱論最終歸宿?」

衛鞅眼睛一亮,問道:「前輩以為,齊國氣象如何?」

「老夫剛剛從齊國雲遊而來。齊國新近稱王,國王田因齊志向遠大,築起學宮廣招賢才,氣象不錯。然則齊國舊根基素未觸動,齊王號令步履維艱。老夫曾與齊王有一面之晤,觀齊王之相,一方稱霸可矣,不足王天下。」

「然則,總比秦國有底氣吧。」

老人微微搖頭,「未必如此。且不說秦為久戰之國,亡秦難於登天。單以秦國新君論,即有越王勾踐臥薪嘗膽之氣概。櫟陽城新近傳聞,秦國新君嬴渠梁,在政事堂立了一座國恥碑,自斷左手三指,竟以鮮血塗寫國恥二字。此君宵衣旰食,勤政愛民,又兼剛毅果決,戰國以來卻是聞所未聞之國君。老夫觀之,只怕秦國崛起就在今世。」

衛鞅聽得怦然心動,正想發問,卻聞鄰桌議論喧嘩之聲大起。一個藍衫士人高聲道:「知道麼?魏王與齊王比國寶,魏王說國寶是夜明珠,齊王說國寶是人才!」一紫衣劍士接道:「夜明珠是國寶?魏國可就要完了!」另一竹冠士人道:「我看到齊國去。齊國辦了個稷下學宮,每個士子一所三進宅院呢,孟夫子都要去了!」那個劍士卻高聲道:「要去還是秦國,老子都曾在秦國講學佈道呢!」又一個士人慷慨道:「六國分秦,你等不知道麼?秦國就要完了。那個秦國新君登位,竟然不準國人慶賀,不準鄉宴。你說那個國君登位不大賀三月?不準慶賀,分明就是無禮蠻夷之邦嘛!」有人呼應道:「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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