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國恥昭昭 第三節 政事堂憋出了一條奇計

景監走出家門的時候,太陽還沒有出來,東山卻已經是紅燦燦的了。

憑多年櫛風沐雨的戰地經驗,他知道今天一定是非雨即陰,便不由加快腳步向國府走來。秦國連年打仗,已經打得很窮了,像他這樣僅僅職同下大夫的將軍,是不可能有一輛牛車可乘的。騎馬吧,戰馬缺乏。為了節省馬匹馬力,秦獻公時已經下令禁止秦人在城內乘馬,禁止使用戰馬耕田駕車。幾十年來,秦國官員對櫟陽城內的安步當車已經是習慣了。所有的大臣都沒有軺車,只是幾位年屆古稀的元老,才有國君特賜的走騾作為代步。在這樣的都城中,人們是無法想像魏國大梁、齊國臨淄那種車水馬龍的富庶繁華景象的。櫟陽的早晨從來很安靜,灑掃庭除的市人也是疏疏落落的。雖說對櫟陽城這種平靜已經習以為常,但景監還是察覺到了今日清晨的異常跡象。國府大街上有五六家山東商賈開的店舖,他們的貨品豐富,慇勤敬業,從來都是黎明即起打開店門灑掃庭除,今日卻如何全都沒有開門?再看看,往日清晨出城耕耘的牽牛農夫,也是一個沒有。國人開的幾家小鐵鋪也沒有了叮叮鐺鐺的打鐵聲。不對,一定發生過自己不知道的異乎尋常的事情!昨夜,挑選並派定去大梁的秘密斥候後已經是二更天了,景監幾乎是被人抬上臥榻的,一夜酣睡直像戰場野宿一樣深沉,又能知道何事?猛然想到六國分秦,景監一下子緊張起來,放開腳步便向國府跑來。

趕到政事堂前,景監卻聽到東側正廳傳出一陣轟然大笑,心中好生疑惑,便急趕幾步走上台階高聲報道:「前軍副將景監晉見——」

正廳傳出秦孝公聲音,「景監將軍,進來吧,就等你了。」

景監跨進大廳,見黑紅兩色的寬闊房間裡,秦孝公在長案前微笑踱步。三級石階下的大廳中分兩邊坐著四位大臣,分別是左庶長嬴虔、上大夫甘龍、中大夫杜摯、長史公孫賈。櫟陽令子岸則站在中間正比比劃劃的學說著什麼,君臣幾個顯然是因為他大笑的。景監感到疑惑,看看秦孝公,又看看大臣們,囁囁嚅嚅不知如何是好。秦孝公招招手,指著長史公孫賈後邊空著的一張書案:「景監坐那裡吧。子岸,你把夜來的事再說說,讓景監也明白一下。」

子岸就把昨夜謠言如何流傳、君上如何下令、他自己如何率領軍士搜捕拘禁六國商賈密探的事說了一遍。說到那些以商人面目出現的六國密探在被拘禁後的狼狽醜態時,子岸繪聲繪色,「有個長鬍子大肚子的楚國商人,正在一個老秦戶的家裡低聲吹噓魏國上將軍龐涓的厲害,我帶著三個軍士躍牆進去,命令他跟我們走。他撲通跪在地上,拉長聲調就哭,『老秦爺爺,我是商人啦,不是斥候啦,你們不能殺我啦。』我說誰要殺你啊?跟我們去住幾天就行了。他又哭,『不殺我叫我去何處啦?我有地方住啦。』我心中氣惱,大聲喊他,換個地方,叫你對著牆吹噓魏國!他一聽嚇得渾身亂抖,不斷叩頭打拱,『求求你老人家放了我啦,我有十六歲的小妾送給你啦,你馬上跟我去領走啦,不然我馬上送到將軍府上去也行啦。』——」

還沒說完,君臣們就又一次同聲大笑,景監竟是笑得眼淚都流了出來。

上大夫甘龍搖頭感慨:「危難當頭,人心自見也。此等人竟然也立於天地之間?怪矣哉。」

「上大夫以為,該如何處置這些奸商啊?」中大夫杜摯雖是文臣,卻頗有粗猛之相,問話高聲大氣。

甘龍冷冷一笑,「秦自穆公以來,便與山東諸侯勢不兩立。秘探斥候太得陰狠,唯有一策,斬草除根,悉數殺盡。」

秦孝公本來正準備將話題引入沉甸甸的秦國危機,卻不想杜摯無意一問,竟使他心念一動,也想聽聽大臣們對這件事的想法,就沒有急於開口。待甘龍講完,他想到昨夜自己的命令,心中不禁咯登一沉。秦孝公沒有想到他和元老重臣之間竟然會有如此之大的差異,他靜下心來,準備再聽聽其他臣工的說法。

甘龍話音落點,杜摯立即高聲呼應,「上大夫高見。山東奸商是我秦國心腹大患,不殺不足以安定民心!」

長史公孫賈看看廳中,微笑道:「茲事體大,當先聽聽左庶長主張。」

左庶長嬴虔自然知道國君昨夜的佈置,但卻平靜回答:「嬴虔尚無定見。」

「櫟陽令呢?你可是有功之臣啊。」公孫賈又問。

櫟陽令子岸卻直衝衝回答:「長史為文章謀劃,咋光問別個?你呢?」他當然也知道新君的命令而且也忠實執行了,但見左庶長不說,他也就不願說。春秋戰國幾百年血的教訓比比皆是,大凡居官之人都明白,新君即位初期是權力場最動盪的時候,君主越年輕,這種動盪就越大。這時候,誰都會倍加小心。這位赳赳勇武的櫟陽令,雖然在昨夜的動盪危機中被年輕君主嚴厲斥責為「遲鈍」,但對這種權力場的基本路數卻絕沒有遲鈍。

白面細鬚的公孫賈顯然很精細,沉吟有頃平靜作答:「我亦尚無定見。」

此中大約只有景監對秦國面臨的嚴重危機最清楚,他對這些元老重臣們雲山霧罩的回答摸不著頭腦。只有一個上大夫甘龍態度明確,但景監卻又極不贊同。然則不管他有何種想法與主張,他都不能搶在前面講話。在座的每一個人都比他年長資深,也比他位高權重。上大夫甘龍是山東甘國的儒家名士,又是秦國的三世元老,秦獻公連年征戰在外時,從來都是甘龍主持國政,學生門客遍及秦國,景監連給他當學生的資格都沒有。左庶長嬴虔是公室貴族、國君的庶兄,更不必說他是統率三軍的實權重臣了。長史公孫賈職掌公室機密,常在國君左右,雖然沒有兵權,可也是屈指可數的幾個樞要大臣之一。櫟陽令子岸是秦穆公時名臣由余的後裔,執掌都城軍政大權,雖不是國府樞要大臣職位,但其實際權力卻是足以顛倒乾坤的,否則他如何敢對長史公孫賈直言相撞?就連那個高聲大氣職位最低的中大夫杜摯,景監也不能與之相比。且不說杜摯是甘龍的學生,僅以職權論,景監雖然也是職同下大夫的前軍副將,爵位比杜摯只低了一等,但實際上卻是軍中朝中都沒有任何實際職掌範圍的一種職務——副將。杜摯卻不同,他這個中大夫有一串後綴,叫做「輔上大夫視事兼領大田太倉」。輔上大夫視事,是確定他是上大夫的處政副手;兼領大田太倉,是說秦國的農耕、糧食與倉儲都由他兼管。那時候,這可是兩個最要緊的命脈權力。周王室將這一職務的大臣叫做「司土」,後來稱為司徒,是與司馬(掌兵)、司空(掌工程)、司寇(掌刑)並列的重臣。這樣的中大夫,景監如何能比?要不是新君親點他做了金令箭使者,又特命他參加今日庭議,他是不可能有機會和這些重臣坐在一起的。然而正因為如此,景監是無所顧忌的。他心中只有一個想法,做了一回秘密特使承擔了重大使命,就要將自己所知道的全部情況和想法,真實的告訴國君和大臣們,使他們盡最大所能拯救秦國,否則愧對國君重託。至於說出來後是否被採納,那不是景監此刻所想的。

公孫賈的笑容還沒有完全收斂,景監就霍然站起拱手道:「列位大人,景監以為,六國商人密探不能殺,殺則對秦國有害。」

「啪!」的一聲,中大夫杜摯拍案呵斥,「爾是何人?竟敢駁上大夫主張?」

「在下乃赴魏國探密的金令箭使者景監。秦國面臨滅頂之災,決不能再給六國亡我之心火上澆油!」

「哈哈哈,同類相憐嘛。」一陣大笑,景監的話又被杜摯的尖刻嘲諷打斷。

秦孝公眼睛一亮,但終於沒有說話,他還是要看一看。這時,左庶長嬴虔卻開了口:「杜摯無禮。危難當頭,群策群力,聽景監說完有何不好?」嬴虔本是帶兵大將,性格深沉暴烈,平日又極少講話,他一開口便全場肅靜。

杜摯出語刻薄,景監本想還以顏色,但他生性寬厚且見左庶長斥責杜摯,也就不再計較此事。他再度向廳中君臣拱手做禮,亢聲道:「秦國弱小,六國強大,這是不爭之事實。六國會盟,要共同起兵瓜分秦國。當此危機之際,若秦國誅殺六國商人密探,只會更加刺激六國,使他們以拯救六國商賈為口實,迅速舉兵進逼。以秦國目下實力,我們能抵擋幾時?」

公孫賈淡淡問道:「以你之見,不殺密探,六國就不舉兵了麼?」

景監正色道:「不殺密探,自然也不能使六國罷兵。然則,至少可使六國急切間找不到口實大舉進兵,我秦國也可在此期間謀求對策。」

杜摯哈哈笑道:「啊,景監將軍大有謀略嘛,謀劃個辦法出來。」

景監沒有理會杜摯的嘲諷,自顧將一路的思索一口氣說了出來,「如今天下雖連綿征戰,然但凡舉兵,都必找一個堂而皇之的理由。否則,師出無名,士氣民心必然低落,聯兵作戰也會很是困難。我秦國對密探若拘而不殺,那就是向天下昭示,秦國願意同六國和解。若拘而盡殺之,那就是公然和山東六國立時結下血仇。六國朝野都會對秦國恨之入骨,縱然我盡力斡旋,怕也難逃兵災。正因如此,六國密探非但不能殺,還要保護其財貨,善待其人身,照常讓他們在秦國經商,去留自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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