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二

這年的冬天格外漫長寒冷。年前十月便下了一場初雪,以後寒風凜冽嗶剝,常常雨雪交加,四個來月,天一直陰沉沉的,就沒有開朗過。

仲尼躺在牀上,只覺得那冷氣透過被衾直鑽到骨頭縫裡去。室內燒了一個炭盆,火卻不旺,每當女傭加炭,仲尼便說,不必了,火不小嘛。心裡卻想著,冬天還長呢,木炭不多了,留給西廂房還在襁褓中的小孫子烤吧,他太小,更不耐寒。

一向自詡,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的仲尼,邇來連遭變故。夫人、兒子先後去世,門牆之內桃李摧折,得意門生顏回不壽,心愛弟子子路橫死。作為這一連串打擊的象徵,便是魯君西狩獲麟。

如果說,十幾年顛沛流離,周遊列國,到處碰壁,他還沒有體驗過憂和老,那麼,近來他是越來越深切地體味著憂傷和老邁了。

學生中很多人出仕了。少數學成不仕,或學業未成的,也都回家過年去了。課,自然不用上。自從見了那隻受傷的麒麟,整理文獻的事也不再做,早已擱筆。

人一閒下來,便多感傷和回憶。那麼說,以前是由於發憤忘食,沒有閒工夫,才會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可嘆的是,發憤忘食所需的心境和精力,已成過去,無可追回。

這些日子老做噩夢。僅僅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還是不祥的預兆,衰老的症狀?

也許,挨過這個冬天,春暖花開,萬象更新,從心境到精力都會重新好起來。心裡響起那些溫暖的詩句:

春日載陽,

有鳴倉庚。

女執懿筐,

遵彼微行,

爰求柔桑(①)。

…………

〔①詩意是,春天的太陽明亮溫暖,黃鶯在枝頭歌唱,蠶女手提深筐,走在田間小道上,去採摘剛剛長出來的嫩桑。〕

嗶嗶剝剝,河裡冰在坼裂嗎?嘎嘎嘎嘎,大雁從南邊回來了嗎?嘀哩哩哩,黃鶯在唱,他彷彿看見了那隻鳴禽,色黃而美,嘴淡紅,長長的尾巴,唱得多麼好聽。

他從臥榻上爬起來,扶杖而出,拉開門,一陣寒風吹過來,他打了一個冷顫。一切幻象都消失了,天灰濛濛的,街樹光著枝椏。大雁在哪裡,黃鶯在哪裡,不禁啞然失笑。

聽說人之大限將至,便常常聽見另一個世界的聲音,看見另一個世界的景象,即生幻聽、幻象。以前總覺得這個日子很遙遠,很遙遠,現在感到了它的切近。對這個日子他已有準備,並不覺得突兀、可怖。

他意態逍遙,扶杖在門前閒步。翹首北望,卻不見泰山。往日,他站在泰山岱頂,能望見千里之外東吳的閶門,那精力真是遠遠過於常人,現在竟然連近在眼前的泰山也看不清楚了。是自己精力不濟,還是泰山傾倒了呢?也許是泰山傾倒了。啊,巍巍泰岱,高山仰止,如果傾倒,那麼,這個世界還會有什麼神聖的東西存在呢?一系列不祥的聯想在頭腦裡連翩而生,他禁不住蒼涼地吟哦起來,似乎在問蒼天,又似乎在自嘆:

泰山壞乎

樑柱摧乎

哲人萎乎

吟著,吟著,不覺愴然涕下。

弟子們呢,今天怎麼一個也不來看我?死的死了,有的遠仕異國,有的回去過年了。曲阜城裡畢竟還有幾個呀,怎麼都不來呢?

這天,子貢下了朝,沒有回家,一逕來看夫子,走近孔府,只聽得有人吟哦,細辨聲音,卻是夫子。聽完歌詞,子貢失驚,夫子怎麼發出這樣感傷的歌吟,莫非他害了病?

子貢加緊腳步。仲尼正扶杖徘徊,一眼看見子貢,說:

「你怎麼這麼晚才來呢?」

「夫子,我一退朝,家也沒回,一逕趕來,不算晚呀。」

「那麼說,是我心裡有事,急著和你談,感覺晚了。」

「一進巷口,聽見歌吟,就知道先生心裡有事。」

「我的歌吟,你都聽見了?」

「聽見了。先生,泰山如果傾頹了,群峰還景仰什麼?樑木如果摧折了,大廈將何所依託?哲人如果萎謝了,我們取法誰人,又從哪裡接受啟示?先生一向樂觀豁達,今日忽然作這樣的悲歌,心裡究竟結了什麼疙瘩,遇到了什麼不尋常的事情?」

仲尼長嘆一聲,近來我常常做噩夢。昨晚,我夢見置身於一個幽暗的大院子裡,東邊台階上停著一口大棺材。我正想,棺材裡殯著什麼人呢?棺木裡立刻傳出一個陰森森的聲音:我是夏人的祖先。我吃了一驚,掉頭西顧,西邊台階上也停著一口大棺材。這棺木裡殯著誰呀?棺木裡也傳出一個陰森森的聲音:我是周人的祖先。我吃了一驚,不再東顧西盼,趕緊端坐正視。不料,下面兩根楹柱之間同樣停著一口大棺材,我來不及細想,棺材裡已經發出聲音:我是殷人的祖先。我想到,祖上出身殷商皇族,我是殷人的後代,趕緊長跪,頂禮膜拜。就在這時,下面棺材裡發出悶雷般的響聲,隨即棺材裂開一道黑幽幽的大縫。我驚得身子發顫,醒來時涼颼颼的,如此寒夜,竟出了身大汗,把衣服都打濕了。

夏、商二個朝代進了棺材,不足為奇,這已是歷史陳跡。夢見周人停殯,莫非預兆周朝氣數將盡,行將就木?周天子現在徒有虛名,諸侯國表面臣服,但是誰還聽他號令,向他朝拜,向他進貢?有一天,周天子終將被人取代,周朝終將入殮。可是,夫子卻畢生在維護周天子的權威,要求各諸侯克制私慾,恢復周初的天下秩序。先生莫非從夢兆中意識到了周朝將要壽終正寢,而為之哀輓?

夢見死人,夢見棺材,也許我自己大限之日就要到了。我死不足惜,可惜的是數百年天下無道,沒有哪一個諸侯能宗法我的主張。

顯然,先生始終不願正視周王朝已是行屍走肉,行將就木的事實,他只是將噩夢的凶兆往自己身上想。子貢勸解,夫子年紀雖老,精神還未衰,哪裡就會突然棄弟子們大去?夢寐之間的情境,不必太認真。夫子之道,是聖賢的大道,就算今世不行,後世也必為人們所師法,這是完全可以預期的。

一方傾訴,一方勸解,經過宣洩,仲尼覺得心裡好過些了,子貢才告辭回家。

可是,從這一天起仲尼果然病勢沉重起來,以至臥牀不起。

過二天,季康子得到孔丘害病的消息,派人送藥來。使者說,這是十分貴重的藥,幾乎和同樣重的金子等價。孔丘叫侍疾的弟子接過藥,一再表示感謝。使者走了,他卻不肯服那藥。他說,藥雖然貴,但我對這藥性不很了解,不敢嘗。

又過二天,魯哀公也派宮廷御醫來給孔丘看病。御醫問,先生日常起居飲食如何?

日常起居飲食麼?仲尼似乎忘了疾病,娓娓而談。先說衣著吧,暑天,穿粗的或者細的葛布單衣,但裡面一定穿襯衣。冬天,穿裘皮,諸如羊羔、鹿羔皮、狐裘皮。居家穿的皮襖做得長一些,更保暖。還用狐貉的厚毛作坐墊。春秋氣候宜人,衣著隨便些,叫二四八月亂穿衣。

再說飲食。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糧食發霉,魚腐肉敗,不食。顏色不正,氣味不正,不食。不是生產那東西的季節,不吃那東西。烹調不當,不食。

肉雖然多,吃肉不超過主食。

只有酒不限量,卻不至醉。

市上買來的酒肉,怕不乾淨,不食。

菜裡一定放些薑,但也不放太多。

食不言,寢不語。不仰臥,像挺屍。

御醫聽了,暗暗吃驚,這比他讀過的醫經所寫養生之道還要完備。連連說:

「這就是良藥了,還要開什麼藥方?」

御醫不敢處方,起身告退,只請先生靜心養息。

季康子派人送藥來,不肯嘗。魯哀公派御醫來診視,一番話把他說退。弟子子貢、子夏等暗暗忖度,季康子、魯哀公既不能用先生,是不行大惠;先生也就不願受他們的醫藥,不領其小惠。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奪志,何況聖明如先生?眼看先生病勢一天比一天沉重,弟子們也不便強使先生受朝廷醫藥,只有背地嘆息流淚。

到了第七天,仲尼氣息更弱,只是沉沉昏睡。這天下午,忽然睜開眼睛,問身邊侍疾弟子:

「你們看見一隻麒麟嗎?」

「麒麟,在哪裡?」

「喏,」仲尼仰視空冥,「那隻受傷的麒麟原來並沒有死。」

他聲音微弱卻吐辭清楚地吟哦起來:

唐虞世兮

麟鳳遊

今非其時

來何求

麟兮麟兮

我心憂

吟罷,竟強要掙起:

「麒麟下來了,我騎那麒麟去!」

侍疾的弟子們連忙上前,把他扶住,一面勸說:

「先生,不可輕動。」

仲尼無力地倚在弟子扶持的手臂上,闔上雙眼。弟子們將他繼續平放臥榻上,俯身下去,卻再也聽不到先生的呼吸。

「先生!」

「先生!」

聽不到回答。頃刻間,孔府閤府舉哀。時為魯哀公十六年(公元前四七九年),夏曆二月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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