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牠從北方一片莽莽叢裡逃出,向南,向南,連跑了十天十夜沒有歇腳,遠處那一派入雲的高山就是泰山吧?但牠已筋疲力盡,那顆心彷彿要從嗓子眼裡蹦出,四蹄一軟,栽倒在一片草地上,氣喘咻咻。

這才有工夫看看前後左右。春風拂煦,小草綠得像絨毯,高高的蘆葦、茅草也長出了長劍似的綠葉。杜鵑在藍天裡叫著「布穀、布穀」,雉雞在草地上迎著和暖的太陽,曬那美麗的羽毛,不時有野兔竄來竄去,追逐嬉戲,一片和平景象。牠慶幸逃出了虎群的包圍追捕,但也十分悲涼,現在只剩下牠孤零零的一隻小麒麟。也許牠是世界上最後一隻麒麟了。

十天前那場突然降臨的災難,現在又像噩夢一般在眼前閃現。

那是一個明媚的春日,老爺爺帶著整個麒麟家族從隱居的山洞裡出來,到草地上散步踏青。我們腳步輕快,卻走得井然有序,長長的頸脖上,頭顱高昂,一副紳士派頭。但春天的清新空氣和山野的明麗景色刺激著我們,心裡只覺得有一種不安定的東西在騷動。小弟弟用頭上那隻獨角往我身上觸了觸,擠擠眼做個怪相,我不甘示弱,也晃動頭上那隻獨角,觸了觸小弟弟,擠擠眼還牠個怪相。於是,你角來,我角往,在草地上追逐嬉戲起來。

忽然,一個蒼老的聲音威嚴發話:

「誰在那裡胡鬧!」

「爺爺,我們在鬥角玩呢,不是胡鬧。」

「還要強嘴,鬥角就是胡鬧!」

老爺爺很威嚴,長頸強直,鐵板著臉,使那本來就長的臉顯得更長,一副不容分說的樣子。我和小弟弟都喪氣地垂下頭來,不敢再說。但我心裡並不服氣,肚子裡在辯駁,鬥角怎麼是胡鬧呢?我們也不是真打架,你觸我一下,我觸你一下,互相追逐,只是鬧著玩。野牛呀,山羊呀,還有我們的遠房本家麋鹿……哪一個有角的動物不鬥角玩呢?

老爺爺看出我們心裡不服,又用話開導我們,牠問:

「你們知道,人們送給我們什麼美稱嗎?」

「知道!」我和弟弟搶著回答,「仁獸」、「瑞獸」。從小時候起,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就把麒麟家族的這些美稱天天往我們耳朵裡灌,我們早就聽熟了。

「動物界還有誰有我們麒麟這種美稱嗎?」

「沒有。」

「為什麼叫我們『仁獸』呢?」

我和弟弟傻了,大眼瞪小眼,回答不上來。

「仁,就是仁愛的意思。」爺爺解釋著,但我們還是似懂非懂,這兩個字看不見摸不著。爺爺一看我們迷濛的眼神,知道我們沒有全懂,又說:仁愛,就是互相愛護,不傷害別個。有角而不用,便是仁愛;鬥角傷害生物,就不仁愛。

說著話,對面來了一群麋鹿,爺爺其實已經遠遠看見牠們了,卻裝成沒有看見的樣子,首先停下腳來。孩子們,這一片青草鮮美得很呢,旁邊還有灌木林新長出的嫩芽,都是很可口的食物,不要只顧匆匆往前走。

對面那群麋鹿也停住腳步,只是遠遠地好奇地打量我們。

「牠們是誰?」

「麒麟。」

「那模樣倒和我們很相像。細長的腳桿,兩瓣蹄甲,細柔的絨毛。」

「都說我們的模樣怪,四不像;牠們的模樣比我們還怪,頸脖那樣長,頭上長一隻獨角,牠們該叫五不像了。」

「牠們沒有這種粗鄙的俗名,牠們的別名可雅緻可高貴了,稱『仁獸』、『瑞獸』,甚至有稱牠們『神獸』的。」

麋鹿不像牛,也不像狗,很少伸舌頭的,但聽了這些稱呼,一些麋鹿便禁不住驚異地伸出舌頭來。

「聽說牠們和我們還算是遠房本家呢,上去見見面,說說話吧。」

「千兒八百年不來往了,人家現在那麼高貴,我們何必去攀這個本家?你看,牠們遠遠看見我們,就停了步,裝成沒有看見的樣子。」

於是,麋鹿們轉過身去,自顧吃草、遊戲,彷彿沒有看見對面這群麒麟。

見對面的麋鹿家族熱鬧興旺,而我們麒麟家族卻家口稀少,小弟弟有些失意:

「爺爺,我們的家族為什麼成員這麼少?」

「是少呀,我們這支家族,也許是世界上唯一的一支麒麟家族了。」但爺爺很快把感慨換成自我安慰,「不過,物以稀為貴,如果麒麟也像鹿、麋鹿那樣多,很容易就能見到,那還算什麼『瑞獸』、『神獸』呢?」

…………

正說著話,對面像陡然颳起一陣旋風,麋鹿群驚慌奔逃。

「怎麼了?」

麒麟們抬起頭來,凝視驚逃的麋鹿,不知道出了什麼事。

小弟弟突然驚呼:「老虎!」

果然幾隻吊睛白額,齜牙嘯叫的猛虎,從叢林裡竄了出來。麒麟群裡一陣驚慌的騷動,有的已撒開四腿,準備逃跑。

「怕什麼!」一聲威嚴的低吼,「麒麟怕老虎,還算什麼神獸?」

「原來你們就是大名鼎鼎的麒麟,仁獸、神獸。讓我們認識認識。」

看見老虎不懷好意,逼上前來,我預感不妙,顧不得神獸的尊嚴,顧不得老爺爺的禁令,撒腿就跑。

立刻傳出老虎的嘶咬聲和麒麟家族的慘叫聲,我回頭看,一隻隻麒麟倒在血泊裡,成了老虎口中食。既不能用頭上那隻獨角抵禦,也來不及像麋鹿那樣飛快奔逃。

我沒命地跑,十天十夜。前面有隻腳好痛,一定是狂奔逃命時折斷了。雖然斷了一條腿,畢竟逃出了虎口。啊,十天十夜沒有闔眼,一氣跑了幾千里路程,太累太睏了……

※※※

恍惚間,彷彿又颳起一陣旋風,雉雞驚得從草叢中撲楞楞飛起,又一頭栽落地下,帶傷掙扎。麂子、獐子、兔子四處奔竄,一隻又一隻滴血倒斃。難道又遇上了虎群,甚至比虎群更厲害的東西?但小麒麟已經無力奔逃,只好閉目等死。

彷彿馬在嘯叫,狗在撕咬,雜亂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隨後就聽見了說話的聲音:

「這是一隻什麼野獸?」

「身子像麋鹿。」

「但頸子比麋鹿長多了,不是麋鹿。」

「也不是梅花鹿,身上的毛倒是光滑油亮和鹿相像,但沒有梅花斑點,那角也沒有梅花鹿長,又不開岔。」

「真是一頭異獸。」

聽見人的說話聲,小麒麟微微睜開眼睛,只見旗幟飄揚,一個個弓在手,劍出鞘,原來是朝廷一支狩獵的隊伍。牠的心又緊縮起來,擔心遭遇別的飛禽走獸同樣的命運。牠多麼希望人們認出牠是小麒麟,然而,那些身穿官服,好像很有學問的人卻識不出牠來。就連那個端坐車上,人們眾星捧月樣擁著他,尊敬地稱他為國君的人,也認不出牠是麒麟。小麒麟只好失望地重新閉上眼睛。

「這獸若是捉了活的,養在御苑裡,早晚觀賞,倒是很好玩。可惜斷了一隻腳,奄奄一息。」

「這種異獸,突然出現,大概是不吉利的,國君千萬別帶回去,就任牠死在郊外好了,免得招來災禍。」

「既然說不出這異獸的名字,是福是禍,是吉是凶,也很難斷定。不如留些人原地看守著,再派人去曲阜把夫子接來辨認辨認。」

夫子是誰?難道是給我們「仁獸」美稱那個人……啊,傷口好痛,血還在流滴,只怕不等那個被稱為夫子的人到來,早就死了。不過,真想見見那個夫子,看看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一陣揪心的疼痛,還因為失血過多,身體虛弱,小麒麟暈過去了。

※※※

「夫子,請下車,前面就是那隻不知名的異獸。」

終於把夫子接來了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能認出我來嗎?怕不一定。小麒麟隱隱聽見有腳步聲向牠走來。

「咦,這獸很像麒麟呀!」

「麒麟?夫子不會看錯吧?」

「麋身,牛尾,一角,是麒麟,不會錯!」

說話聲蒼老而略帶顫抖。這夫子果然博學,一眼就把我認出來了。小麒麟努力將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見眼前站著一位老先生,身穿讀書人常穿的舊素袍,形容憔悴,一雙眼睛卻炯炯有神。嗬,多麼瘦長的一個老頭,沒有一丈也有九尺高。他竟上去撫弄小麒麟的角,感慨說:

「設武備而不為害,仁義得很,都稱讚牠是仁獸。」

仁獸?過去,聽這名字,如果小麒麟沾沾自喜過,現在牠一聽這兩個字就反感。你老先生到處講「仁」,人世間講這個字也許可以,但你老先生怎麼推廣開來,也在禽獸中間講什麼「仁」呢?禽獸之中可是弱肉強食的呀,不知道自強,有角也不用,只是虛榮地炫耀自己的不凡身分,這也許就是我們麒麟家族滅絕的悲劇原因。你老先生還講什麼「仁獸」,你知道不知道,世界上只剩我這最後一隻麒麟,而且也是氣息奄奄,只怕難得挨過今天了。

「小麒麟啊,你為什麼在這種時候出現呢?」

夫子臉上現出感傷的神色,周圍的人感到意外:

「孔丘先生,麒麟是瑞獸,牠出現會帶來吉祥,先生為什麼感傷呢?」

麒麟雖然是仁獸、瑞獸,但出來得是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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