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闕里孔丘的書齋裡,堆滿了各地搜集起來的簡策:竹刻的、木刻的;流傳年代較久遭蟲蛀了的;攜帶、運送途中折斷損壞了的;連綴的皮帶斷了,已不成編,散亂地用繩子捆在一起的。蛀腐、損壞了的竹片、木片,哪怕還剩下一點點,只要上面還殘留有字刻,都捨不得丟掉。皮帶斷了的竹木簡策,他細心辨認出次序,再用新的皮帶連綴成編。

此刻,孔丘正在整理《詩》,這種各地流傳的歌謠,各國刻成竹簡、木簡的最多,資料最為豐富。以前,他就手頭收集到的刻本,隨時零星將詩教給學生,卻沒有工夫整理一個系統的教本。現在,葉落歸根,回到故國,生活安定了,有條件這樣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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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

灼灼其華。

之子於歸,

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

有蕡其實(①)。

之子於歸,

宜其家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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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眼前幻現出一個又圓又大的桃子。又是桃子,這些日子,桃子的形象常在他眼前顯現。六月,桃子已經下市,可是那形象卻在眼前拂而不去。

那天,他在魯國哀公殿內侍坐。魯哀公請他入宮,原以為有什麼重要國事相商,見了面,卻是問他蓋房子的事。

寡人一座便殿,有點西曬,想往東邊挪挪。但有人說,向東邊擴展房子不吉祥。先生是博學多識的人,你覺得這話可不可信?

不問國事,問房宅,身為國君,豈非捨本逐末,仲尼不大高興,那話也帶著刺。臣聽說,天下不祥的事情,舉其大者有五:損害別人使自己得益,於身不祥;嫌棄老人寶貝小的,家庭不祥;不用賢能寵信不肖,國家不祥;老者不教,幼者不學,習俗不祥;聖人隱匿,愚人擅權,天下不祥。不祥有五,並不包括向東擴展房宅這種小事。

孔丘答話的諷喻意思,連左右近侍一聽也明白,哀公不大高興。孔丘說話,語氣頗有點激烈,擴展宮室吉不吉祥這件事已經沒法談下去,彼此都有點窘。

一個近侍比較乖巧,立刻捧上一盤鮮桃和一盤粟米來,請魯君和仲尼先生用桃。哀公有話說了,這是今年第一批獻進宮的鮮桃,仲尼先生嘗嘗新吧。他覺得鮮桃給解了圍,可以避開那個不愉快的話題,換個新話題了。

仲尼也覺得桃與粟送來正是時候,吃點東西,緩和一下氣氛。再說,君有所賜,臣豈能不受?面前一盤粟米,一盤鮮桃,先吃什麼呢?他斟酌一下,理所當然應該先吃粟米。為什麼粟米和桃子一起上,卻沒有菜,而粟米又是沒有蒸過的?他周遊列國十幾年,幾乎走遍天下,也沒有碰到過這種怪異的吃法。但不容他在粟、桃面前久愣細想,他理直氣壯抓起一把粟米來。粟米很黏、很香,生吃也還可口。這大概是一種貢入宮廷的良種粟米,外面是吃不到的,難怪不蒸煮,不嚥菜,生的端上來和桃子一起當點心果品待客。

忽然,他聽見竊竊笑聲,抬起頭來,見左右都掩嘴而笑,魯哀公也在笑,還有無數道異樣的目光在盯著他。怎麼啦,仲尼停下來,不吃了。

「這粟米不是吃的,」哀公止住笑,解釋說,「是用來擦洗桃子的。」

原來如此,是自己少見識,失禮儀了。這種禮儀上的失誤,傳出去會貽笑大方的。靈機一動,馬上用話掩飾:這我知道。但黍為五穀之長,祭先王是上品。可上祭台的瓜果有六種,桃子卻是最小的一種,而且祭先王鮮桃還不能入宗廟,桃只能祭一般神祇。丘聽說,君子以賤洗貴,沒聽說過以貴洗賤。現在,要用五穀之長來洗果瓜之下,豈不是以上洗下?丘以為這是不合義理的,不能這樣做。

仲尼說得義正辭嚴,冠冕堂皇,哀公和左右內侍都聽不出什麼破綻,既掩飾了失禮的行為,又伸張了義理,真是一舉兩得。

說了這番話,孔丘才挑了一個又紅又大的桃子吃起來,但不用粟米擦洗。沒有經過擦洗的鮮桃,那絨毛密密的真扎嘴,這才體會到粟米的妙用。當然,還得裝做若無其事,把桃子吃下去。

哀公左右侍從見仲尼先生堅持粟不洗桃,而且把擦洗桃子用的生粟米吃了幾把,然後再吃桃子,還理直氣壯說了一番道義辭章,便為難了。按仲尼先生的道義辭章做,把沒有經過擦洗的帶毛桃子給哀公吃,一定觸怒哀公,這遍體絨毛的桃子怎麼進口?哀公當場不好發脾氣,事後也會懲處。不顧仲尼先生的道義辭章,堅持用粟米擦洗桃子,然後獻給哀公,又太失仲尼先生的面子,他畢竟是國君座上客。

哀公敏感到為難處,對左右說,鮮桃仲尼先生嘗了新就行了,寡人是常吃的,先撤下去,以後慢慢再吃。

自從吃下那幾把生粟米,和那個沒擦洗的帶毛鮮桃,仲尼知道,自己和魯哀公、季康子的緣分盡了。

這些人胸無大志,政見不一,空有好賢之名,卻沒有實際任用賢能之心。正是所謂: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好行小慧,難矣哉!

魯哀公和季康子厚禮相迎,自己滿懷希望回到故國,卻終於不被賞識任用,孔丘心裡充滿感傷。第二天,獨自出城,登曲阜郊外山丘,作丘陵之歌,自我排遣。他迎風詠吟:

登彼丘陵,

山坡迤邐。

仁道在邇,

求之若遠。

遂迷不復,

自投困頓。

喟然回慮,

題彼泰山。

鬱乎其高,

峰巒回連。

枳棘充路(②),

陟之無緣。

將伐無柯,

患茲蔓延。

惟以永嘆,

涕下潺湲。

這是一首痛切告別仕途的歌,也是一生積在胸間的塊壘,現在吐了出來,身上輕鬆多了。踏著夕陽入城去,心境平和清明。

自己已是古稀之年,也再沒有少壯時銳意求進的精神。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就在故里閉門授徒,整理典籍文獻,終此餘年吧。

作怪,喉頭總是癢癢的,好像那天那個沒有擦洗的桃子,毛絨絨的,還鯁在喉管裡。

順手拿過一束竹簡,鋪開來看,映入眼簾,心猛然一跳,怎麼,又是桃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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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之夭夭,

其葉蓁蓁(③),

之子於歸,

宜其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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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兩首南方民歌,內容多麼相像。都是用桃比喻少女,祝贊女子出嫁。後一首是摹仿前一首寫的嗎?不大像,如摹仿前首,便應該也有兩節。現在,孤零零一節,很難說是一首完整的詩歌。忽然靈機一動,後一束莫非是斷簡殘編,是前一束的結尾?

將兩束竹簡連在一起讀,全詩成了三節,開頭都以桃起興,然後排比、鋪陳,一詠三嘆,興、比、賦的手法都有了,韻味足多了。

這個新發現使孔丘大為高興,他連忙用一根新皮條將兩束原來散在兩處,由兩地分別收集來的竹簡連綴在一起,編成一首新的歌謠,並定名<桃夭>。

做完這些,興猶未足,再拿起這束新編的竹簡來讀,又拿出琴來,依樂譜彈唱。這些民歌曲調和那些廟堂之樂不同,不那麼公平和中正、溫文爾雅,也不那麼莊重雍容,充滿讚頌和敬意。它高低緩疾,清濁曲直,充滿變化,像風流過天宇,跳盪在草尖樹葉間。難怪,人們把這些民歌曲調叫做樂風,它的確有風的聲音。樂既然叫樂風,詩篇何不叫國風,各國收集來的民歌和曲調嘛。這些民謠還反映了各國風俗,叫國風,和風俗的意義還關聯著呢。

孔丘漸漸沉浸在整理古典籍文獻的樂趣中。古文獻浩如煙海,簡策汗牛充棟,首先要整理的當然是《詩》。詩,可以培養聯想力,可以提高觀察力,可以鍛鍊合群性,可以學得諷刺方法。近呢,可以運用其中道理來事奉父母;遠呢,可以用來效力君上;而且可以多認識一些鳥獸草木的名稱。其他,諸如《禮》、《易》、《樂》、《書》、《春秋》,都分別早已為人們研習。有人說: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清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這些文獻典籍流傳很廣,但簡策文本歧異較多,都急待整理出一個較為完善的文本來,垂範後世,同時也可作眼前教授弟子的教材。整理時一要盡力保持文獻原貌,做到述而不作;二是不語怪、力、亂、神;三是剔除異端雜說。

想到整理古史文獻,仲尼腦子裡浮現出一個瞽人形象。那天,出曲阜城,登郊外山丘,作丘陵之歌,澆胸中塊壘。傍晚,踏著夕陽回城,路過一個巷口,忽聽見了一陣抑揚頓挫,間以琴鼓,說唱古史的聲音。一些人聞聲向巷子擁去,口裡說:

「左邱明瞎子開場說書了,快聽去!」

仲尼心裡一動,早聽說曲阜城裡有個善說瞽史的瞎子叫左邱明,這人出身名門,早年熟讀經史,胸中藏書千卷,以後雙目失明,便學坊裡瞽矇,琴鼓登場,說唱古今。早想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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