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八

仲尼由館舍搬回闕里居住,一晃過了一月,並不見朝廷有重新起用的表示。

由衛返魯,重入國門,接待多麼隆重。專門張帷宮於道旁,作為禮賓臨時館舍;季康子迎出十里之外,親自主持歡迎儀式;漿人獻漿,籩人獻食,酒人獻酒……這一切彷彿是過眼煙雲,當時也許絢麗、熱烈,但轉眼風流雲散,什麼實在的東西也沒有留下。

其間,魯哀公和季康子曾經派人上門徵詢過幾件國策的意見,仲尼說了自己的看法,但終於未被採納。起初,仲尼並不介意,過後細想,那些坦誠直陳莫非就是今日遭到冷落的原因?他決定去拜訪季康子,探一探他對自己的真實態度。

這一天,仲尼帶了子貢去見季康子。仲尼以前常乘的牛車雖途經十餘國,跋涉十餘年,敝車自珍,這次由衛返魯,依然命弟子們帶回。有了弟子高柴贈的輕便馬車,卻將舊的牛車停放院子裡,搭篷遮護,以示新不忘舊。現在出門拜訪季康子,便命子貢趕馬車。

到了季府前,子貢歇下馬車,叫門人進去通報,仲尼先生來拜。過了半晌,門人才遲遲出來回報,說是主人在內寢,仲尼先生如有急事一定要見,便請到內寢相見。

大白天,季康子怎麼待在內寢,是睡懶覺還沒起牀?是害病?還是不歡迎我上門,故意這麼說,擺一個拒客的姿態?

不管是哪種情況,既然來了,也通報了,就要進去看看究竟。

仲尼和子貢被引進內寢,季康子披衣起來迎接,臉上氣色很好,不像害病的樣子。見了仲尼,寒暄之間,竟不自覺地伸懶腰,打哈欠,一副酣睡剛起的模樣。仲尼卻問:

「季孫大人,患的什麼病?」

季康子覺得問得唐突,不大高興:「沒有什麼病呀!」子貢感覺到季康子的不快,心裡忐忑不安。季康子雖然沒有直接起用仲尼,但是任用了仲尼的好幾個學生,子貢便是其中的一個。那時,魯哀公和吳君在魯南吳魯交界的邊邑嶧地會盟,吳人以其國力強盛,驕狂地要魯國獻牛、羊、豬各一百頭作為祭品。吳人說,宋國已經向吳獻了牛、羊、豬各一百頭,魯國不能落在宋國後面。魯國實在不願平白無故做這樣大犧牲,遲遲不將禮物送到吳國營寨。吳相伯嚭竟然派人到魯,點名要季康子去見他。季康子哪裡敢去,便派孔門弟子中長於言辭的子貢作使者去見伯嚭。子貢一進吳營,伯嚭毫不客氣,劈頭質問:魯君且不說他,季康子不過是魯大夫,我請他,不出門,這是什麼禮呀?子貢從容對答,哪裡說得上什麼禮?不過害怕大國罷了。大人如果真是以禮對待魯國,那麼周禮規定,國與國之間一次贈送牛、羊、豬各十頭,就是大數。現在開口就要牛、羊、豬各一百頭,這不是棄周禮於不顧?吳國開國之君吳泰伯,也是周太王之後,和魯國一樣都是姬姓之國,過去同習周禮。以後,吳國漸漸與荊蠻同俗,斷髮文身,百姓習俗變了,難道朝廷也不用周禮了嗎?吳相伯嚭當然不願承認吳國已經棄周禮不用,甘為化外之人,他還是十分珍視自己的周王族高貴血統的,只好自認受教謝罪,收回非禮的要求。子貢出色完成使命,季康子得以擺脫困境,因此子貢和季康子的關係還算是融洽的。子貢不願讓二人比較融洽的關係蒙上陰影,所以敏感到季康子的不快而忐忑不安。

季康子覺得仲尼這老頭子脾氣有些古怪,開口就是道呀,仁呀,義呀,禮呀,說話總是帶刺,年紀這麼大了,也很難再委他做具體事。和老頭子相處,遠不像和他的弟子冉求、樊遲、子貢等相處愉快融洽。這些子弟們,頭腦機敏,辦事勤快、能幹、靈活,一個個都是好助手。他們做實事,卻不像孔丘好講空話。因為和孔門弟子的良好關係,季康子也不想和這老頭子齟齬。於是,哈哈一笑,巧妙掩飾自己的不快:

「要說有病也可以。最近,盜跖的活動漸有猖獗之勢,怎麼治盜,實在是我的一塊心病。」

跖是魯國賢大夫柳下季的弟弟,因為做大盜,所以人稱盜跖。仲尼回到魯國,有一次在路上遇見柳下季,兩人是老友,便談起盜跖的事。孔丘說,柳大夫是天下聞名的賢人,仕魯也很有政績。先生世之才士,而弟弟跖卻做大盜,為害天下,丘——竊為先生羞。

這時盜跖已經有從卒九千餘,橫行天下,流竄列國。打牆挖洞,趕人牛羊,取人婦女,貪得忘親,不孝父母,不友兄弟,不祭先祖。所到之處,大國避其鋒,小國只圖守住京城,萬民都以盜患為苦。

那麼,夫子有何高見?丘以為為人父者必能召其子,為人兄者必能教其弟,如果父不能召其子,兄不能教其弟,父子兄弟之親也就不足為貴了。丘願意銜兄之命,往說盜跖,使他改邪歸正。

柳下季連連搖頭,子不受父之召,弟不聽兄之教,當世這樣的事俯拾即是。就是如仲尼先生的辯才,又能奈之何?跖的性格,我最清楚,心如湧泉,意如飄風,強足以拒敵,辯足以飾非。順他的心就高興,拂他的意就動怒,常常言語傷人,先生最好不要招惹他。

仲尼不信天下有無法曉之以義的人,不聽柳下季的勸告,命顏回駕車,子貢同乘,去見盜跖。盜跖正在泰山之南罷兵整休,仲尼下車上前見營前傳令士卒說:魯國人孔丘聽說跖先生很講義氣,心懷尊敬,前來拜謁。孔丘心裡很瞧不起,甚至十分厭惡盜跖,但這時口裡不得不說得甜蜜。守門士卒進營寨,如實傳報。

盜跖正在大碗喝酒,手裡拿一大塊黑糊糊的東西嚼了下酒,有人說盜跖喜歡吃燴人肝。但到底是豬肝還是人肝,很難說定。盜跖的飯菜是專門廚師做的,用料和烹調方法,外人都不得而知。盜跖正吃得口滑,聽說孔丘要見,大為光火。頓時眼睛瞪得像銅鈴,怒髮衝冠,氣沖沖說:孔丘,莫不是魯國那個有名的,又虛偽,又愛耍小聰明的人?替我告訴他,你作言造語,妄稱文武,多是謬說。不耕而食,不織而衣,搖唇鼓舌,擅生是非,迷惑天下君主,使天下學子不按本性做人,妄作孝弟,僥倖於封侯富貴。你的罪過大得很,快快走開,還回曲阜。你們不都傳說我吃人肝嘛,不快走,我拿你的心肝下酒佐餐。

傳報人也不客氣,原話傳達。仲尼並不畏怯。讓傳報人再次通報,丘與令兄柳下季是好朋友,希望彼此見上一面。傳報人只好再次通報。盜跖說,好吧,讓他來見。

仲尼小步快走,進內,恭敬地拜見盜跖。盜跖卻盛氣以待,兩腳平展,一手按劍,雙目瞪圓,聲音像一隻乳虎:孔丘,上前來,你所說的順我的意思就生,違背我的意思便死!

仲尼侃侃而談:丘聽說,天下有三種人人稱羨的素質,生而高大,美好無雙,老少貴賤人人見了都喜歡,這是上等的素質。知識廣博,上通天文,下懂地理,多識花卉樹木、鳥獸蟲魚之名,這是中等的素質。勇悍果敢,能聚眾率兵,這是上等之下,也算好素質。凡人有其中一項好素質,就足以南面稱王了。現在,將軍一身兼有這三種好素質:身長八尺二寸,面目有光,唇如塗丹,齒如編貝,聲如洪鐘,卻被人稱為盜跖,丘暗暗為將軍恥,以為不足取。將軍有意聽丘,丘請南使吳越,北使齊魯,東使宋衛,西使晉楚。使列國共力為將軍造數百里長城,立數十萬戶食采之邑,尊將軍為諸侯。罷兵休卒,休養生息,天下從此開創一個新局面。這是聖人才士之行,也是天下人的共同願望。

盜跖不屑地說:孔丘,你靠前來。天下凡是可以動之以利,諫之以言的,都是愚陋的普通百姓。有為的人,對自己行為的選擇都是經過深思熟慮,不會隨意動搖的。身材高大美好,人人見了喜愛,好身體是父母給的,你就是不讚譽,我難道沒有自知之明?我聽說,好當面讚譽人的,也好背後毀謗人。你用大城眾民來誘惑我,是動我以利,然而,百姓奉養豈能長久?城地之大莫大乎天下,堯舜有天下,子孫卻沒有立錐之地。

你修文武之道,遊說天下,矯言偽行迷惑諸侯,欲求富貴,欺世盜名沒有過於你的,天下為什麼不稱你為「盜丘」,卻叫我「盜跖」,豈不是最大的不公麼?

你喜歡講道,我喜歡講情,人有人情,眼睛喜歡看絢麗的顏色,耳朵想聽悅耳的樂音,口想嘗美味,人心都向上。人的上壽不過百歲,中壽八十,下壽六十,除開病痛飢寒,死喪憂患,其中開口而笑的日子,一個月裡不過四五天罷了。天地無窮,人壽有時,馱著有時的軀殼,活動在無窮的天地間,匆匆無異駿馬馳過一條小小縫隙,轉瞬即逝。人生在世,不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不能養身延壽,都不是聞道的人。什麼「朝聞道,夕死可矣」,不過是幾句空話。你所講的,都是我要拋棄的,快點離開這裡,回曲阜去吧,不要再饒舌了。你一再宣揚的所謂道,都是虛偽巧詐,誑騙人的,沒有幾句真話,根本不值一談。

說完,便叫左右逐客,孔丘只好離開。出門上車,手抖得握不住轡頭,雙目茫然,視而不見,臉色灰白,靠在車前橫木上,低頭默然,氣得久久說不出話來。

回到曲阜,東門外恰好碰到柳下季。幾天不見,車馬有行色,莫非悄悄見跖去了?仲尼仰天長嘆說,是的。柳下季說,跖莫非不改故態,頂撞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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