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五

仲尼的几案上,放著一個玉磬。衛國一個貴族將這玉磬送給掌握衛國司法大權的子羔,子羔又將這玉磬送給自己的老師仲尼。

一般的磬是用石頭做的,淮河之北有磬石山,那山上的石頭做磬最好,聲音格外清亮,人們也稱它靈璧山。就是說,那山上的石頭做的磬,聲音形象如璧玉。當然,這是一種溢美之辭。魯國闕里家裡,他有一支靈璧石做的磬聲音是很清亮的,他曾十分寶愛那支靈璧石磬。現在,子羔又送他這支玉磬,兩相比較,玉磬外觀的晶瑩潤澤,聲音清亮有金屬音,都不是石磬可及。

磐像一把木匠用的曲尺,也就是矩,直角的一邊略寬短,另一邊略狹長。寬而短的一端叫股,狹而長的一端叫鼓,鼓者,敲擊也,擊磬就是擊那狹而長稱為鼓的一端。在《禮.考工記》裡,股和鼓長短寬狹厚薄都有一定尺寸比例的。曲尺形的磬,股與鼓相交的直角端頂,鑽一小孔,穿一條絲線,然後將磬吊在一個雕花木架上。

前幾年,仲尼居衛,先見南子,因南子見靈公,孜孜求進,心是不寧靜的。但靈公漸老,又迷著南子,懈怠政事。與仲尼交談,常常心不在焉。有一次,靈公召仲尼問打仗佈陣的事,仲尼正打算懇陳己見,抬頭見靈公正透過窗戶仰望天邊飛過一群大雁,注意力完全不在仲尼身上。仲尼立刻心灰意冷,靈公問政、問兵陣,原來不過擺禮賢下士的樣子,並沒有什麼真心。想好的話都懶得說了,冷冷地回答:

「兵陣的事,我沒有學過。」

靈公對這個回答並不驚訝,並不生氣,甚至連那語調的冷意似乎也沒有感覺到。沒學過,就算了。問只是作作樣子,他並不真心等待回答。

不久,仲尼只好失望地離衛去陳。

這次,仲尼又回到衛國,孜孜求進的心沒有了。每天不過閒居、讀書、講學,心境寧靜得有點寂寞。子羔看出這點,送老師一支玉磬,正是為了慰他閒居中的寂寥。

仲尼用絲巾摩挲著那支玉磬,本來就晶瑩潤澤的玉磬,更是光可鑒人。輕輕地摩挲,周圍是那樣靜,靜寂中蕩起遼遠的思潮。

仲尼師生北渡剛剛到衛國,衛相孔悝就派子羔迎接,並通過子羔致徵聘仲尼及孔門賢士從政之意。

衛君輒和衛相孔悝當前的處境,仲尼心裡一清二楚。公子輒年紀尚輕,父親蒯聵出亡在晉,時刻可能借晉兵入衛奪國。衛君輒現在可以倚為左右臂的只有姑表兄弟孔悝。孔悝的母親是蒯聵的姐姐,公子輒的姑姑,她心裡同情弟弟的遭遇,覺得母親南子和父親靈公都有不是的地方。按照常規,父親死後,蒯聵理應嗣立。但女兒畢竟是下輩,不能反對父母,這種意思只能埋在心裡,連兒子孔悝也不能讓他知道。孔悝更多從眼前政局出發,公子輒既然嗣立為衛君,他為人臣就要盡忠君的天職。

不過,孔悝畢竟還缺乏從政經驗,他不網羅人才,便很難對付他舅舅奪國。仲尼想,衛君父子爭國,我為什麼要糾纏其中呢?

子羔致孔悝相邀輔政的意思後,仲尼只是回答,我剛到衛國,坐未暖席,這事以後慢慢再說吧。子羔見先生對仕衛不大熱心,猜想他對衛君父子爭國的事另有看法,並不多勸,把孔悝的意思帶到算了。

子羔又說,孔悝還要我致意,他家有片采邑,人家萬戶,土地數千頃,采邑內還有家卒數千。以前采邑中的人戶、土地、家卒統由他親自管理。現在,他當了衛相,要輔助衛君治理整個國家,采邑內的事就有些顧不過來了。孔悝聽說,先生門下弟子子路曾經在魯國做過季桓子采邑的邑宰、家臣,將費邑管理得井井有條。子路又有武略,統率家丁也是將才。所以,孔悝想請子路做他采邑的邑宰。

子羔說完,樣子惴惴的,大概怕先生也一口回絕,那樣他就不好回覆孔悝了。萬一孔悝面子上太過不去……於是,仲尼採取了比較通達的態度,孔悝請子路做他采邑邑宰的事,去不去,由子路自己定吧,我沒有定見。雖然沒有明確表示贊成,但也不反對,子路可以自去行動。只要先生不反對,時時躍躍欲試的子路,肯定會就邑宰的任。子羔神色也就安然了。

果然,不幾天子路就去孔悝采邑當了邑宰,而且很快把那采邑管理得井井有條,人戶該交的賦稅,一一收齊,還把幾千家丁也訓練成一支可以守衛采邑的武裝力量。孔悝看了,十分高興,孔門弟子都這樣賢能,仲尼本人更不用說了,於是,又一次托子路致意,請仲尼先生出來輔政,孔悝願意與仲尼先生分權,並列卿相。

那天,子路到仲尼先生居室裡竭誠相勸,對先生執意不肯出仕,很不理解。先生帶領我們周遊列國,棄家室於不顧,浪跡天涯近十年,不就是要找一個知遇的人,能任用先生,一展長才,治國平天下嗎?十年難求一知遇,現在知遇的人就在眼前,而且願意授先生卿相高位,先生怎麼又推託起來了呢?

我從來不是什麼官都肯做,什麼位都肯就的,我為政是有先決條件的,子路從我多年,難道不了解這個情況?

子路說,這我了解。如果衛君一定要請先生出山輔政,先生有什麼先決條件呢?

這事很敏感,本來不想明說,說出來難免得罪人。現在住在衛國,衛君和衛相相待很好,衛君輒和孔悝雖然行為上有些缺陷,畢竟不是無道的暴君、酷吏,何必住在他國中受他的款待,又在背後說他們的是非?但子路催問太緊,而且一天不明說,他們便會催問糾纏不休,早說遲說,看來終究要明說,不如此刻就說了吧:

「如果一定要問我為政的先決條件,我便說兩個字『正名』。」

「別怪我直說,先生硬是有點迂腐,名分正不正,算什麼大不了的事,何必影響先生為政?」

「子路,你怎麼這樣魯莽!君子對他不懂的東西,應該取謙虛態度。『正名』,可不是一件小事。名不正,則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舉辦不起來,刑罰就處置不當;刑罰處置不當,百姓則無以措手足。所以,君子做一件事,必須有正當名分,而且能說得出做這事的理由,這是一點馬虎不得的。」

彼此說的是「正名」的道理,並沒有涉及什麼具體事,但所指的具體事二人又是彼此明白,心照不宣的。

公子輒繼承君位,可以說出許多道理,如這是先王靈公的旨意,並非公子輒強奪。蒯聵是有罪被逐的人,既然沒有得到先君先妃的寬恕、赦免,他就沒有資格回國,更不用說繼承君位等等。

但是,君臣、父子這是大的名分,不可任意顛倒的。你可以說出千條別的理由,而今靈公、南子已經去世,在衛國蒯聵就是公室裡最長的長輩。你公子輒說一千道一萬也是他的兒子。靈公、南子在世的時候,蒯聵作為兒子輩要服從父母。靈公、南子已死,你公子輒是蒯聵的兒子,也應該聽父親的。父親流亡在外,你兒子接祖父的位,在名分上哪裡說得過去?

要我在衛國輔政,先決條件是正名,應該請蒯聵回來當衛君,公子輒退回太子的地位。名分不糾正過來,父不父,子不子,君不君,臣不臣,哪裡還談得上正當的政治?子路當然知道,在這些大的原則方面他是絕對說服不了老師的,也就不再多勸。

仲尼先生一再不肯合作,衛出公輒和衛相孔悝當然不很高興。但他畢竟不反對兩位高足仕衛,子羔、子路又都忠誠能幹,一個為國治獄,一個為孔悝治邑,時間不長,卻都卓有政績。因此,仲尼在衛閒居,一住三年,倒也相安無事。

弟子們大都還跟著先生求學,也有幾個弟子耐不住閒居的寂寞,各自走了。如子貢、冉有便回魯國去了,而且立刻受到魯國重用。仲尼先生的學館,一向以道相聚,以德相求,講學方式多種多樣,比較自由,學生來去自願。是去,是留,或者去而復來,基本上自便。

仲尼摩挲一會兒玉磬,玉磬被擦得纖塵不染,發出誘人的光澤。他拿起木架上掛的一支木槌,輕輕敲打玉磬,玉磬發出清亮的響聲:

「硜硜硜(①)。」

一個挑擔的漢子從門前走過,口裡叫賣:

「草筐,草筐!」

几上放著一個盛酒的觚(②),看著這個觚,仲尼不知為什麼突生感慨。古代作祭祀禮器用的觚,腹部有四條稜角,足上也作四條稜角。現在這几上的觚卻只是一個圓形酒器,做出稜角當然工藝複雜些,但是有稜角的酒器,才能叫觚呀,怎麼能偷工減料呢?

觚和孤同音,寡少的意思。只能裝酒二升,最多三升,這才叫觚,是叫人少飲,不要沉湎於酒的意思。可是几上這觚,多麼大啊,也許裝六升酒還不止呢。現在的事物,名實不符的太多了。

哎,觚不像個觚,這是觚嗎,這是觚嗎!

「草筐,草筐子哩——」

賣草筐的漢子又折轉來,身影從門前閃過,似乎還探頭向內一瞥。

這個賣草筐子的漢子也怪,這裡朱門綺戶,深宅大院,像需要草筐子的人家嗎?為什麼總在這附近踅來踅去,揚聲叫賣,卻不到偏街陌巷小戶人家聚居的地方去兜售?他口裡叫賣草筐,本意是不是賣草筐,使人懷疑。現今的世界,到處是名實不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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