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仲尼坐在車上遠遠就聽見風聲、波濤聲,心頭一震;又回到黃河邊了!他有一種回到母親身邊的感覺。為什麼會有這種感覺呢,就因為她是流經周都洛陽、流經故國魯地的河,是他生平見過的最大的河;南方楚地有條長江,據說和黃河不相上下,他曾抱著幻想,仕於楚,到郢都去,見見那條大江。可惜這個願望沒能實現,以後這個願望便更渺茫,或許這是終身的遺憾。

河南岸是陳國,河北岸是衛國。當年離衛,南渡陳國,剛好六十歲。甲居十干之首,子居十二支之首,干支相配,其變有六十。仲尼當周靈王二十一年庚戌年生,而他離衛渡河入陳那年,也正是庚戌年,一個花甲周而復始。

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耳順者,聽到任何事情,都能立即明辨是非也。這是人生體驗的總結。

六十歲以前,儘管不少人稱讚睿智、博學多聞多見,事實上為人處世仍有許多不成熟的地方。十七歲那年,母親徵在去世,守孝期間魯國貴族季氏,宴請國中有才之士,自己竟去赴宴,以求仕進,結果受了季氏家臣陽虎的羞辱。直到五十六歲那年,還不能立即明辨衛靈公的真實用意,陪他一起乘車遊朝歌,其實是陪靈公夫人南子招搖過市。市人不滿,弟子們不滿,自己也以這事為恥。所以受騙上當,就因為還沒能「耳順」。

相比之下,這些年受騙的事幾乎沒有了。

仲尼正在臨河感慨,河灘上忽然撲楞楞飛起一隻怪鳥。這鳥毛色灰黑,尾羽長而散。弟子子夏和仲尼同時看見,便驚呼起來:

「看,這是什麼鳥,怎麼會有九根尾巴?」

子夏,名卜商,衛國人,是仲尼到衛國後新收的學生。才二十來歲,是諸弟子中年紀較輕的,閱歷較少,不免少見多怪。

仲尼卻不以為怪,平易地說:

「那是一隻鶬鴰(①)。這鳥秋季南飛過冬,常宿於河灘、沼澤。」

「先生怎麼知道?」

「你沒有聽過河邊人常唱的一首歌謠?」

仲尼說著,便自己吟唱起來:

鶬兮,

鴰兮,

逆毛蓑兮(②),

一身九尾長兮。

歌謠裡說得明白,這鳥是鶬鴰無疑。子夏卻又問仲尼:

「先生潛心古代典籍,也注意野人的歌謠嗎?」

有些歌謠,就是一首很好的詩。周天子的樂官、諸侯的樂官,都十分留心搜集流傳在民間的歌謠。你多熟悉一些歌謠,就可以多知道一些鳥獸蟲魚的名字。

子夏本來喜歡文學,聽了先生這番話,以後果然更加潛心鑽研文學。

「船夫,劃過來,我們要過河!」

河邊,子貢大聲喚船。仲尼聽見,連忙制止:

「且慢,且慢!」

子貢到車前問仲尼,為什麼不讓喚船?仲尼說,這幾年衛國蒯聵父子爭奪君位,國家不大安寧,我們最好先派一個人去衛國看看情況,可入則入,不可入我們再另作打算。子貢說,既然如此,那就我先入衛探探情況再來回報吧。

仲尼一行暫住在河南岸宋國邊境小鎮上,等待子貢的消息,子貢卻一去幾天不回來。仲尼想佔一卦,卜問行人吉凶。他取出隨身攜帶的裝蓍草的硬木篋子,盥手致敬,卜了一卦。五十根蓍草,經過無數次兩分任意取數,再依法排列組合,得到一卦,卦名為「鼎」。

學生們都是熟悉《易》的,馬上背出卦辭:

「鼎折足,覆公餗(③)。」

這是不很吉利的卦辭,若問國事,則是敗亡之兆。但這是問行人,有弟子便解卦辭說,折足不能行路,所以多天不回來。很多人附和這個解釋。折足是不是實指子貢本人,仲尼先生不敢確認,當然偶然事故隨時可以發生,畢竟太巧了點。不管折足是不是實指,「不能來」的卦辭暗示,他是同意的,似乎這是最恰當的解釋。

只有弟子顏回一人在旁邊掩口而笑。顏回在諸弟子中年紀也是比較小的,這年不過二十四、五歲,德行和聰明卻居諸弟子之冠,是仲尼先生最喜歡的學生。仲尼先生常稱讚他,聞一知十,且好學,不遷怒,不貳過。不過,顏回是學者型的人,對實際事務一向不大多管,一心讀聖賢之書。他可以將易辭的哲理講得頭頭是道,但涉及到占卜的實際運用,就極少興趣。現在,他在一旁掩口而笑,仲尼覺得蹊蹺,便問:

「回,你為什麼哂笑呢?」

顏回說:「我以為子貢一定會回來,不是折足難歸。」

顏回的回答和諸弟子的猜測解釋截然相反,仲尼也覺得意外:

「你根據什麼?」

「還是根據卦辭。」顏回不慌不忙說,「鼎折足,則無足。天下有有足不行路的東西,也有無足走四方的東西,我看,不久子貢當乘舟而來。」

大家正將信將疑,有弟子遙望河邊說:

「北岸過來了一隻船!」

說話之間,船已攏岸,一人從船上輕盈跳下,大步朝河邊小鎮走來。漸近,看出果然是子貢。

同門弟子都佩服顏回聞一知十,智慧高人一等。顏回自己倒不覺得有什麼特別高明的地方,卦辭不很吉利,一般人便只信卦辭,習慣地只往壞的方面想,而將事物的常情常理撇在一邊不管不顧了。顏回的思維不囿於習慣,也不盲目從眾,還是從事物的常情常理出發。子貢去衛沒幾天,怎麼會突然折足?《易》辭只是講一種哲理,預示某種徵兆,怎麼會卜算具體細節?怎麼能解卦辭為子貢折足不能行走,這不成了腐儒的死解?按常情常理,子貢去衛探看情況,需要有幾天時間,不可能昨去今回。仲尼先生逆旅心急,巴不得子貢立刻回來,以定行止,剛去沒幾天,便以為去了很久,等不及了,就要卜卦。碰巧卦辭不吉,就往壞處想,以為行人出了什麼事。其實,一切正常,什麼事也沒發生,到該回來的時候,他自會回來。

子貢進來,先向仲尼先生稟告衛國近況。

衛靈公死後,由蒯聵的兒子公子輒繼位,蒯聵藉奔父喪為名,由晉國趙簡子率兵護送,潛據衛國邊城戚邑,想與兒子輒爭奪君位。輒不讓,請齊出兵相助,打敗晉兵,將趙簡子和蒯聵趕回晉國。但蒯聵並不甘心,還時刻窺伺機會,企圖奪取君位。蘧伯玉早因為年老耳聾致仕退隱,現在住在淇水邊一個村落裡,不問國事。繼任的衛相叫孔悝,孔悝和衛君輒是姑表兄弟,以貴戚為相,獨攬大權。因為擔心蒯聵引外兵入衛奪國,衛君輒和衛相孔悝倒是想羅致人才,增強國力。衛人高柴,字子羔,仲尼先生居衛時曾收他為弟子,現在就被任為大司寇府士師(司法官),朝歌的一些重要案件都由他審理。孔悝知道仲尼先生師生一行到了宋衛邊界,也表示歡迎先生重返衛國,一起輔政。但子羔私下對我說,先生和同學們到了衛國,最好不要直接去見孔悝,先在子羔家裡住下,再相機行事。以先生大駕,直接見孔悝,萬一政見相左,便沒有迴旋餘地。

子貢說完,仲尼心頭陰霾為之一掃,弟子們心情也開朗了。仲尼誇獎子貢會辦事,有使臣之才,當即決定,明天就渡河入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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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鶬鴰:大如鶴,青蒼色,或灰色,高腳,頂無丹,兩頰紅,也就是白頂鶴。

② 逆毛蓑兮:毛倒豎起來,像披了蓑衣。

③ 餗:穀類磨成的碎粒,煮在鼎中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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