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負函在桐柏山脈和大別山脈結合部,西邊的桐柏山,東邊的大別山拱衛著一塊盆地,一個城邑,一道雄關。

葉公沈諸梁,字子高,近年由封邑葉縣調駐負函,既是這個城邑的軍事長官,也是這裡的行政長官。

這時,沈諸梁正在堂上審理案子。一國的刑典訴訟由朝廷的大司寇掌管,一地的刑訟則由地方官吏掌管。

凡有訴訟,必須雙方當事人親自來到,繳交庭上一筒子或一袋子箭作為保證,然後受理。若有情辭不實的,便沒收入官,用這種辦法盡量減少民間的訴訟。百姓如果有重大事件訴訟,必須繳交雙方訂立的合同契約,並繳交三十斤銅作為保證金。三天以後,傳喚雙方當事人親自來到,然後審理。

用獄城來聚教不良遊民。凡過失傷害人的,把他們關在獄城裡,叫他們做力所能及的事情。把他們的罪行寫在方版上,掛在背上,讓他們覺得這是一種恥辱。如果能改過的,釋放以後可以自由往來國中,但不得與普通平民列敘長幼年齒。不能改過的,如逃出獄城,捕得即殺。

用嘉石來感化不良莠民,石上刻著勸善的嘉言。凡黎民百姓有罪過但還沒有觸犯刑法而為害鄉里的,加上腳鐐手銬,命他們坐在嘉石上。坐過之後,再罰勞役。重罪在嘉石上坐十二天,罰一年勞役。輕一點的,在嘉石上坐九天,罰九個月勞役。再輕一點的,在嘉石上坐七天,罰七個月勞役。又輕一點的,在嘉石上坐五天,罰五個月勞役。最輕的,在嘉石上坐三天,罰三個月勞役。罰完了,必須有地方上的人保證不再作壞事,然後赦宥釋放他們。

朝門外,置一塊紅色石頭,名叫肺石,一則肺是紅的,赤石像肺,二則是讓肺石來轉達無告窮民的肺腑之言。黎民百姓,特別是老邁幼弱孤苦伶仃的人,如果有事呈告國君,而地方官吏不肯代為轉達的,在肺石上站三天,大司寇府便有官吏接受他們的告辭,轉達國君,處分他們的地方長官。

觸犯刑律,五刑之法也是十分苛重的。墨刑,用刀在犯人臉上刻字,然後染上墨。劓刑,割去犯人的鼻子。宮刑,男子割去生殖器,女子幽閉宮中。刖刑,斬斷犯人雙足。最重的是死刑,殺犯人的頭。

地方官吏如果遇到可以判決死刑或其他肉刑的罪行,要分別摘錄要點,呈報朝廷司寇。三十天以後,各以本職參與外朝審訊,由大司寇主審,斷決獄訟。罪刑經大司寇認定之後,再選擇適當日期,執行刑殺,並將執行死刑罪犯的屍體在本縣陳列三天。

沈諸梁今天審理的是一樁民事糾紛案。訴訟雙方一個老者、一個青年上堂來,按規定先繳交一袋子箭矢作為手續費。

沈諸梁先問訴訟雙方的關係:「你們二人是街坊鄰里?」

老者回答:「不是鄰里,是一家人。」

青年人說:「老人是我的父親,我是來告我父親的。」

兒子告父親?沈諸梁當過多年地方官吏,審過不少案子,兒子告父親的案子卻是第一次遇到。

「告你父親什麼事?」

「告我父親偷別人的牛。」

「那牛現在哪裡?」

「在我家牛圈裡。」

「怎麼證明是你父親偷的?」

拴牛的帶子是我父親的腰帶。我當面問過父親:那牛是你牽回來的嗎?他說,是。你為什麼牽人家的牛呢?那牛在草地上吃草,周圍沒有放牛人,我以為是無主的,就牽回來了。牛怎麼會無主呢?或者是放牛的人有事,暫時離開了;或者是人家把牛放在草地上,等天晚再把牠趕回家。不管哪種情況,父親都不該把人家的牛牽回家,把人家的牛牽到自己牛圈裡,實際上就是偷。

沈諸梁覺得年輕人說得有理有據,問老者,兒子說的是不是事實?老者連連點頭,兒子說的都是事實。

沈諸梁暗暗為年輕人的坦白直率高興,頗為讚賞年輕人這種大義滅親的精神。當然,父親的罪行還不算重,夠不上用肉刑。但不處罰也不行,普通人家牛算一筆不小的財產,偷一頭活牛也不能說是小事一樁。可以罰老者坐嘉石,然後再服勞役。坐幾天嘉石,服幾個月勞役呢?牛在百姓家中算中等價值的財產,中等處罰也就行了,比如說,罰坐七天或九天嘉石,然後再服七個月或九個月勞役。然而,此案有些特殊,老者身為人父,不能正身端行以教其子,反而行為不軌,倒讓兒子告發,這種老人應該罰重一些,以一懲百,叫天下為人父者引為教訓。如果從這個角度判,這老者得坐十二天嘉石,然後服一年勞役……

沈諸梁正琢磨怎麼斷這個案子,有衙役來報,魯人孔丘率領弟子多人來負函投葉公,已到衙前。沈諸梁聽報大喜,對堂下父子說,子訴其父,這種案子本官還是第一次受理,怎樣判決才算公允還須琢磨。父子二人暫且回家,聽候傳喚,改日再審。說完,宣佈退堂。

沈諸梁大開衙門,親自出衙迎接孔丘師生一行。兩人見面,互相說了一些仰慕的話。仲尼問,葉公近來公務可忙?忙啊,先生到衙前,我正在堂上審理一件奇案,聽說先生一行到來,我匆匆退堂,出來迎接。這麼說,打斷了葉公公務,實在抱歉。不知道葉公審的是一件什麼奇案?

一路顛簸,還沒來得及備酒洗塵,先問起政事來。都說,仲尼先生每到一處,首先就問那裡的政事,果然如此。不過,今天問得並不突兀,關於這件公案沈諸梁興致勃勃,還正想找一個人談談呢。

沈諸梁說,說這案子奇,倒不是有多麼曲折的案情,而是通過這案子發現了我這地方一個坦誠直率的奇男子。

怎麼個坦誠直率呢?

有一家人,父親偷了人家的牛,兒子不但不為父親掩飾醜行,反而拉了父親上公堂告發。先生您說說,這個年輕人是不是出奇地坦誠直率?

兩人一面說,一面往衙裡走,沈諸梁甚至暗暗為負函出了這樣坦誠直率的年輕人自豪。他想起仲尼先生曾經說過的一段話:把正直的人提拔出來,放到邪曲人之上,則民服;把邪曲的人提拔出來,放到正直人之上,則民不服。他想,仲尼先生一定會誇獎這個正直的年輕人。

但沈諸梁並沒有得到對方的熱烈響應,仲尼先生卻忽然收住腳步:

「我家鄉坦誠直率的人和你們這裡的不同。」

「哦?」沈諸梁有點意外,「怎麼不同法?」

兩人就站在廳堂門口,四目對視,議論起來。仲尼說,類似的事情我在魯國時也遇到過。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在我們魯國,兒子有了過失,父親為他隱瞞著;父親有了過失,兒子也為他隱瞞著,家醜不外揚嘛。我看,這樣做,更近乎真正意義的直。

沈諸梁用疑問的眼光望著仲尼,好像問:父為子隱,子為父隱,怎麼反而直在其中呢?仲尼微微一笑,好像說,子孝父慈是人倫的根本,這是更高層次的直,賢達如葉公,難道不明白這個道理?

葉公和仲尼先生的論辯,引起弟子們的思索,想起先生平日關於孝弟方面的一些教訓。先生以為,一個人一向孝弟,而好犯上者,極少;不好犯上,而好作亂的,這種人從來沒有。君子務本,本立而道生,孝順父母,敬愛兄長,是倫常道德,立身做人的根本。

上公堂,告父親,便是不孝,也就違反了倫常道德,立身做人的根本。先生雖然沒有直接指斥這個楚人不孝,但委婉地提出另外一個截然相反的「直」的標準——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他臧否褒貶的意思,也就十分清楚了。

沈諸梁也很快領悟過來,我明白了先生的意思,百行孝為先,離開了這個根本,對父不孝,對君不忠,哪裡還談得上正直?天下盛讚先生的道德學問,初次見面,寥寥數語,諸梁受益匪淺,打心裡信服了。明天上堂,重新審理子告父偷牛的案件,當以先生所示的倫常道德,作為斷案標準。

只有弟子宰予站在一旁,嘴角露出不以為然的淺笑。宰予,字子我,和仲尼同為魯人,是最早投身先生門牆的弟子之一。他能言善辯,與子貢並列孔門弟子中長於辭說的人。他遇事常有自己獨立的看法,即使意見與仲尼先生相左,也不苟同。常和仲尼先生論辯,幾次受到先生指責。仲尼先生的指責難免有點居高臨下的態勢,但事後並不影響二人親密的師生關係。此刻談到孝弟,宰予又有不同想法。

孝弟為人倫之本,在家為孝弟,擴而大之,在天下則為忠為仁,這是先生一貫的想法。但先生關於孝的想法,也常有矛盾的地方。

比如說,先生常講:「父在,觀其志;父沒,觀其行,三年無改於父之道,可謂孝矣。」上古時代,洪水滔滔,鯀偷得天帝的息壤、息石,填堵洪水。息壤、息石,不斷地自己生息,洪水漲,土石也長。然而,即使用天帝的息壤、息石,也攔不住滔天的洪水,填堵治水的方法終於失敗,鯀也死了。鯀是遭雷殛死的,有人說,鯀偷息壤觸怒天帝,天帝才派雷神殺死他。其實,鯀為治水常年奔波在外,櫛風沐雨,很容易遭雷殛的。鯀死之後,禹接替父親主持天下治水事,立即改變鯀的堙填法,採用疏導法治水,傳說有神龍以尾畫地,疏浚河道,導天下澇潦積水東注於海,滔滔洪水終於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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