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從蔡地往南走,初有丘陵,進入楚國境界,漸漸多山。那山本是秦嶺餘脈,從西北向東南逶迤而來,進入負函(信陽)這一帶山脈,稱桐柏山,再往東南走就是大別山了。

伏牛、桐柏兩大山脈,向為中原與楚的界嶺,自商至周,中原常常越過伏牛、桐柏,深入江漢,征伐荊楚。有時候征伐失敗,周昭王喪六師於漢,昭王自己也死在漢水之中,楚人是難以征服的。周宣王時,封其舅申伯於謝(今河南南陽)。南陽是中原通楚的門戶,這裡有白河南流,匯唐河在襄樊入漢水,水陸兩便。封申伯於南陽,便是為了加強對南面楚地的攻守。

《詩經.江漢》就是敘寫周宣王命大將召虎領兵征楚的事:「江漢湯湯(①),武夫洸洸(②)。經營四方,告成於王。」這次征伐成功了,召虎受到晉封和賞賜,江漢流域在宣王時曾臣服於周朝。

以後,周王室逐漸衰落,分封的諸侯國崛起,楚常常越過伏牛、桐柏界嶺進入中原,與晉、齊等國爭霸。等到齊桓公、晉文公的霸主地位相繼更替,雄才大略的楚莊王使國勢為之一振,竟然觀兵於周郊,並派人向周王詢問九鼎的輕重,儼然有代周主天下的意思。從此,楚的國界又越過伏牛、桐柏界山,奄有南陽、信陽,以至北到寶豐、葉縣的廣大地區。

負函(信陽)是楚通中原的又一咽喉要道,楚封賢能大夫沈諸梁食邑於葉地,命他駐守負函。進可以稱霸中原,退可以保守桐柏山以南的楚國本土。

仲秋的桐柏山區,滿山野果黃熟,特別是一樹樹野柿,像滿綴的一個個小燈籠,格外惹眼。師生們剛剛在桑落鎮受困,餓了七、八天出來,見了什麼東西都嘴饞想吃,何況是美味的柿子?野柿無主,可以任意摘食,便有幾個弟子去路旁摘了柿子剝了皮吃,入嘴就化,軟面清甜。只是那吃相不雅,柿子瓢糊得嘴邊、手上,黏黏糊糊一層。

有弟子摘了幾個又大又黃已經熟透的柿子,獻給車上的老師吃。仲尼接過,置於車上,卻不剝了吃。

弟子們在車後悄悄議論,先生為什麼不吃柿子,他不餓嗎,還是不喜歡吃野果?弟子們紛紛猜測。也有人說,先生要祭而後食,車上不便祭,所以不食。不對,只有正經用餐的時候,先生才祭而後食。先生向來講名分,絕不會用野果祭祀。

子貢顯得胸有成竹的樣子說,你們跟隨先生這麼多年,連先生的飲食習慣還沒摸透嗎?大家反問子貢,那你說說,先生都有哪些飲食習慣。

子貢扳著手指,一一說來。先生一向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糧食發霉,魚肉腐敗不吃。食物顏色難看,食相不好,不吃。氣味難聞,不吃。烹調不當,不吃。不到該進餐的時候,零食不吃。不按一定刀法切割的肉,不吃。沒有調味的佐料,不吃……

一來這不是正餐,先生向來不打零嘴。二來,彼此看看你們吃柿子的食相……聽了子貢的話,弟子們你看我,我看你,只見一個個手上、嘴邊,以至臉頰,都糊上又黃又黏的柿子汁,那樣子實在有點狼狽。大家也就明白,先生為什麼不肯坐在車上吃柿子了。

弟子們覺得糊上柿子汁不好受,都想找水洗一洗,可是,山深處急切間上哪兒找水去呢?大家心裡正在盼水,忽然有人說,聽,流水聲!人都需要水,有人需要水洗一洗,有人想找水解渴,便一齊擁著車子向傳來嘩嘩流水聲的方向走去。

地勢漸漸開闊,青山環抱之中一塊很大的盆地,上有田疇村莊,河水如帶,從西北山谷迤邐而來,嘩嘩流向東南山口。

前面一塊田地裡,兩個農夫正在做活,他們翻耕剛剛收了包穀的土地,大概打算播種越冬的麥類作物。

仲尼對正在執轡馭車的子路說,你下去問問路邊那兩個翻地的農夫,前面那條河是什麼河,往負函去是不是要渡這河,渡口或橋樑在哪裡?

子路領命,把繮繩交給先生臨時牽著,自己便下車朝那兩個農夫走去。

子路上前行禮,問那農夫,怎樣稱呼您?農夫其實早已經注意到路上這一班穿著舉止不群的行人,他停下耕作笑笑,就叫我長沮吧。前面這條小河叫什麼名字?聽子路很不在意的把面前這條河稱為小河,長沮別有深意地笑出聲來,小河可有個大名。是嗎?子路還不大在意,隨口問,什麼大名?長沮幾乎一字一頓回答:淮河。子路一怔,疑惑地問,是那條與江漢齊名的淮河?長沮不屑地回答:天下還有第二條淮河嗎?有眼不識大名鼎鼎的淮河,子路有點尷尬。長沮相反變得坦然起來,那神情彷彿說,淮河雖然與江漢齊名,但它的源頭並沒有浩浩蕩蕩的氣勢,有眼不識,小看了它,都不足為怪。

子路問渡口在哪裡,長沮避而不答,卻兩眼盯著車上。這人年紀不小了,卻雙目炯炯,精神矍鑠。身穿葛布單長袍,但裡面裹著襯衫,而且按服飾規矩,把襯衣領子露在外面。坐得端端正正,像一口鐘倒扣在車上,臉色矜持莊重。手裡執著繮繩,卻像執著圭或者笏,去上朝,去參加什麼典禮,恭敬謹慎,力如不勝。長途跋涉,卻如此嚴謹,一定是很累的。

這是個什麼人呢?身穿布衣,當然不是在朝的官員。但他深諳官場禮儀,過去一定做過官,也許官還不小。身穿布衣,還維持著官場儀表,說明他現在也還在求官。

真是一個叫人捉摸不透的老者。長沮反問:

「車上那個手執繮繩的人是誰?」

子路得意地想,我剛才有眼不識大名鼎鼎的淮河,你現在有眼不識名滿天下的聖者了。我說出來,嚇他一跳;

「你問車上那人,他叫孔丘。」

「是魯國那個孔丘嗎?」

「天下哪還有第二個孔丘呢?」

子路以為長沮會嚇一跳,哪知長沮聽了孔丘二字,不但沒有久聞大名,如雷貫耳的表情,反而興味索然。早聽說魯國有個孔丘帶著他的一班弟子,奔走列國,到處遊說,求官。兜售治國平天下的主張,教人處世的道理,給人指示迷津。長沮也是讀書飽學之士,卻從來不相信學問能救這世界,讀書人能開出治這亂世的方子,他寧肯躬耕鄉里,也不願去奢談治世濟人,更瞧不起那種誇誇其談的人。長沮冷淡地回答:

「一向給人指示迷津,為人導師的人,還要問津嗎?他應該知道渡口在哪兒嘛。」

子路碰了一鼻子灰,自覺沒趣,轉身去問另外那個種地人。

「請問尊姓大名。」

那人回答:「叫我桀溺吧。」他反問,「你是誰?」

「我叫仲由。」子路以自己的正名回答。

「是魯國孔丘的門徒吧?」

「是的。」

剛才子路和長沮的對話,桀溺早聽在耳裡,他和長沮是好友,處世態度一樣。長沮剛才對孔丘和他的門徒有所諷喻,但說得比較隱晦,桀溺是個痛快人,覺得還是說明了好:

「世事污濁像滔滔洪水,普天下都是,你們能夠同誰一道去改變它呢?你們四處奔走,跟隨孔丘,尋求知遇,迴避那些奸佞渾噩的人。你與其跟隨孔丘這種避人之士,為什麼不跟隨我們這些避世之士呢?」

說完,並不等待仲由的答覆,便埋頭在已經翻耕了的土地上繼續播種。

子路跟隨仲尼多年,讀了不少書,學了不少為人處世的道理,但對桀溺的話,一時卻不知道怎樣回答才好,只好返回車前,一五一十告訴先生。

仲尼正疑惑,問個渡口,怎麼去半天?他們好像很認真地在對話,究竟說些什麼?子路回到車前一講,仲尼全明白了。

長沮、桀溺,根本不會是他們的本名。沮,低濕;溺,水淹;都和水有關係,不過表示他們是河邊的兩個村民罷了。不用說,是兩個懷才不遇、隱居避世的人,這種隱士一般都不肯吐露自己的真實名諱,往往取這麼一些略帶隱喻的怪名字。這些避世隱居者的處世哲學當然說服不了仲尼,更改變不了他一貫堅持的積極入世的態度。但他們坦率的規勸,以及與世無爭,於世無求的淡泊情懷,畢竟觸動了仲尼,使他悵惘若失:

「我們既然不可以同飛禽走獸共處,若不同人群打交道,又同什麼去打交道呢?正因為世事混濁像滔滔洪水,我才四處奔走,尋求同道,以改易世事。當然,也可能我的奔走徒勞,根本找尋不到這種同道。但天下太平,還要我孔丘奔走什麼,變易什麼?」

當大家知道眼前這條河就是淮河的源頭時,感情都變得親切起來,一個個迫不及待地上前去親近它。仲秋水枯,河面雖然很寬,大部分河床卻裸露著,現出一片片夾著卵石的白沙灘。河中間尚有數丈寬的水面,走近前去才看清,原來水極清淺,河底平鋪著卵石,綠水流過,激起朵朵水花。弟子們蹲在沙灘上,掏起清洌的河水洗臉上和手上沾的柿子汁。河裡魚群曳尾游過,有人擊節唱起一支古歌:

南山矼(③),

白石爛,

生不逢堯與舜禪。

短布單衣適至骭(④),

從昏飯牛薄夜半,

長夜漫漫何時旦?

滄浪之水白石粲(⑤),

中有鯉魚長尺半,

敝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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