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孔丘帶弟子們走了,把子路留在衛國。孔丘估計,自己憤而離衛,會刺激衛靈公。靈公怕擔嫉賢的惡名,必定啟用蘧伯玉,以挽回孔丘憤而離衛在天下造成的影響。一旦伯玉出仕,子路可以做他的左右手。

孔丘一走年餘,靈公方面卻不見啟用伯玉的動靜,子路不免心裡暗暗著急。孔丘曾經稱讚子路無宿諾,只要答應下來的事,恨不得不過夜就馬上辦成。子路曾當著老師的面承諾輔助蘧伯玉老先生,這承諾已經過去一年多,卻全無進展,子路怎麼能不心焦呢?

一天,伯玉從外面回家,臉色憂戚,子路問:

「老先生為出仕的事心憂嗎?」

「哪裡,我憂心的是衛國又要失去一個賢大夫。」

「誰?」

「史魚大夫病已垂危,只怕挨不過這兩天了。」

子路心裡一震:「我的老師和同學在衛期間,也多得史大夫關照,我應該去看看他。」

史大夫府邸沉浸在哀戚氣氛中,外廳庭院家人們出出入入在忙著準備棺槨殮衣,張羅後事,從內宅隱隱傳來眷屬們嚶嚶的哭泣聲。

子路到府探視,家人將他一直領到病榻前,果然見史魚面色死灰,只有一口氣吊著。兒子把嘴湊到史魚耳邊說:父親,孔老先生的大弟子子路看您來了。這話說了三遍,已經三天沒有睜過眼睛的史魚竟然微微睜開眼來。

果然是子路,孔丘先生在衛時曾多次見過。史魚翕動嘴唇,居然奇蹟般說出話來。

「子路先生,我等你多天了。」

「想不到史大夫病成這樣,我知道消息太晚,探視來遲,十分抱歉。」

「孔丘先生是我敬重的聖者,有幾句話要託你帶給他,我才瞑目。」

「有什麼話,史大夫只管說。」

「孔丘先生來衛,我沒有很好盡地主之誼;孔丘先生離衛,曾托我力薦蘧伯玉,也沒能成功。現在我快死了,更無力再影響靈公,請將我臨終的憾意轉告孔丘先生。」

「我的老師孔丘先生說過這樣兩句話:『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史大夫彌留之言也許會對靈公有影響力。」

「是嗎?」史魚枯陷的雙眼忽然射出磷火一樣的火芒,他抬起無力的手向兒子示意,兒子俯下身去:

兒子,我在衛朝為官多年,一直輔佐靈公。蘧伯玉賢,靈公不用,彌子瑕不肖,反被任用,我曾屢次進諫,沒起作用。我不能進蘧伯玉,退彌子瑕,是不能正君。生而不能正君,則死無以成禮。我死之後,你把我的屍首停放窗戶下面,不要入殮。切記,切記……

說完,眼睛一閉,嚥了氣。頓時,史府哀聲大放。子路在史魚靈前拜了三拜,勸史魚的兒子節哀,父親如此忠烈,應該欣慰。

子路辭出,行道遲遲,很不平靜。想不到史魚臨死前還那樣明白,自己只是點了點,他馬上領悟到屍諫。這一著厲害,也可能有效,結果如何,且拭目以待。中間又帶出個彌子瑕來,最終還是不指名地攻南子。關於彌子瑕和南子的閒言碎語不少,如果公子朝是宋國的美男子,彌子瑕便是衛國的美男子了。因為公子朝的事,南子與太子蒯聵鬧翻,太子被逐,公子朝也灰溜溜回了宋國。朝中漸漸又傳南子和彌子瑕的事。說彌子瑕常往後宮跑。有一次,他從後宮出來,嘴裡正吃南子送他的一個桃子,甬道上劈面碰見靈公,躲已來不及,只好硬著頭皮迎上去,笑容可掬地把嘴裡正吃著的半個桃子獻給靈公。靈公稱讚彌子瑕忠心,不但把進宮和南子幽會的事遮掩過去了,反而因此受到靈公進一步擢拔。

開始,自己對南子印象也不佳,並未見過她本人,但聽了各種傳言,就覺得這是個壞女人。孔丘先生去見了南子回來,我在大門口守著,一臉的不高興,惹得老夫子對天發誓:如果我去見南子懷了什麼不好的心思,天厭棄我吧,天厭棄我吧!但聽了南子和彌子瑕這段傳言之後,反倒暗暗同情起南子來。這完全是無中生有,惡意編排。南子送桃子給彌子瑕吃,半路碰見靈公,彌子瑕把自己正吃著的半個桃子獻給靈公,靈公不以為褻瀆,反倒稱讚彌子瑕忠心,進一步擢拔他,這種事怎麼可能呢?如果真有這事,靈公就是一個白癡,南子不喜歡一個白癡也就有道理了。

忠烈如史大夫,臨終前還扯出彌子瑕,暗暗刺南子一下,可見他也難免世俗的偏見。不過,靈公絕不會把南子怎麼樣,這是毫無問題的。至於彌子瑕,也許不像傳言那麼壞,卻絕非才具之士,斥退他也於衛無損。要緊的是,史大夫屍諫成功,衛國賢能蘧伯玉便可起用,自己對先生的承諾也可以實現了。

子路回到蘧府,伯玉問他史魚情況,子路將事情經過說了一遍,蘧伯玉倒不一定為自己可能出仕如何高興,卻大大詫異於子路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出的智巧。在自己的印象裡,以及在一般人的感覺中,子路是一個勇多於謀,甚至有勇無謀的人。最了解他的孔丘先生曾多次作過這樣的評價。有人問孔丘,子路仁嗎?孔丘說,子路這人,千乘之國,可以由他治理兵役方面的事,至於他有沒有仁智,我不知道。

有一次,子路問孔丘,先生若率領三軍,找誰作副手?孔丘回答:赤手空拳和老虎搏鬥,沒有船隻而去渡河,卻自詡死而無悔,這種匹夫之勇的人,我是不會挑他作副將的。我的副手應該是臨事而懼,好謀而成的人。子路抱著很大信心,原以為孔丘如率三軍,副將非他莫屬,想不到先生給他碰了個軟釘子。子路本人也常以勇武自負,有一次,弟子們侍坐,孔丘問,平日你們總說沒有知遇的人,如果有人知遇,請你們出仕,那你們怎麼辦呢?子路率爾回答:千乘之國,夾在幾個強鄰之間,外有師旅侵凌,內有飢饉困擾,我來治理,比及三年,可使百姓人人有勇,而且守法。孔丘微微一笑,認為他口出大言,不知禮讓。子路常自詡勇武,從來沒有誇過自己的智巧,今天這事卻顯出他非同一般的智巧。所以,有人問孔丘,子路可以從政嗎,孔丘說,子路果敢決斷,從政有什麼困難呢?其實,果敢決斷後面還應該加上一句,急中生智。

過了幾天,衛靈公去史府弔唁,見史魚還停屍未殮,大為驚異,召孝子詢問原因。孝子將父親遺言如實稟奏,靈公聽了愕然失容,原來史魚在行屍諫!史魚的忠烈使靈公大為感動,也怕停屍太久,屍諫的事傳揚開去,天下物議,立刻說,沒有接受史大夫生前的忠言,是寡人的過錯,我回朝即下旨起用蘧伯玉,罷黜彌子瑕,快給史大夫殮棺安葬吧,讓亡靈安息,生者也安心。

※※※

蘧伯玉起用不久,衛靈公就得了重病。

靈公突然罷黜彌子瑕,南子暗暗氣惱,這不明明是衝著她來嗎?她原想,那些污言穢語,不理踩也就罷了,現在明旨斥逐彌子瑕,不就是向天下承認,閒言有據,她和彌子瑕之間真有什麼苟且事情?靈公呀靈公,真是個庸碌之君,自己全無主見,身為一國元首,卻讓臣下擺佈。這些話雖然不便都說明了,但難免要形之於色。南子臉色冷冷的,靈公心情鬱鬱的,加上靈公年事漸高,本來有病,便成沉痾。

慢慢挨過冬天,開春,夫人南子陪靈公去朝歌郊外踏青散心,有意思把庶子郢帶在身邊。三月春暮,微風拂煦,靈公病體虛弱,還是怯風畏寒。靈公自己知道不行了,對身邊的公子郢說,國無太子,我想讓你入主東宮。公子郢覺得意外,又驚又怕。太子蒯聵出奔在外,國內還有他的兒子輒,他們都是夫人南子的親骨肉,一個一個都不是好惹的。自己是妾生的庶子,母親在宮裡沒有地位,如何鬥得過他們?公子郢噤不敢言,打算用沉默來表示不願。但靈公不捨,再次提出嗣立的事情。公子郢無奈,只好明說,我才能不堪,有辱社稷,嗣立的事請君父另作安排。君夫人在堂,卿大夫在下,立太子的事,應當和他們商議,依禮而行,像這樣私下授受,適增國恥。靈公見公子郢執意不從,只好暫時擱下不議。

四月初夏,靈公卒。國不可一日無君,夫人南子召公子郢為太子,對他說,這是靈公遺命,南子想,公子郢雖然不是自己親生,但為人溫順,不肯惹事,將來好駕馭。況且企圖謀殺生母的蒯聵是絕不能讓他回國的,靈公再沒有第三個兒子,也只好立公子郢了。

平日溫順的公子郢對這件事情卻很倔強。我沒有做太子的慾望,更沒有當國君的才能,只想做個普通公子,平安閒適過一輩子。君父死的時候,我在身旁送終,如有立我為太子的遺命,我怎麼會不知道?當然,君父生前曾就嗣立的事徵詢過我的意見,但我明確表示不願意之後,他老人家便再沒提過這事,可見君父並不想勉強我做什麼。太子蒯聵雖然出奔他國,他的兒子公子輒在國內,還可以嗣立嘛。

南子夫人轉念一想,立孫子輒也好。他雖然是逆子蒯聵所生,但他父親出奔的時候,他才幾歲,父子之間並無多深的感情。自己畢竟是他的祖母,立輒為君,有祖孫親情相繫;輒年紀尚小,經驗不足,有事還得靠祖母拿主意。就這樣,公子輒嗣位為衛君。

蘧伯玉被衛靈公選為大夫,每天上朝議事,子路就住在他家裡當幕僚,遇事伯玉向子路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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