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牛車的大木輪著地發出刺耳的咿呀聲,在坑坑凹凹的泥路上顛簸而行,有時陷進一個深坑,駕轅的牛強掙不動,人便得上去搬輪子。幸虧孔丘的弟子多,又都年輕力壯,搬的搬輪子,推的推車架,總能使車子越過坑凹,繼續前行。

實在說,那牛車還沒有人走得快,但也不能捨棄不用。先生做過魯國上卿,現在雖說沒有官職,畢竟也還是有學問、有身分、常為諸侯座上客的人,不是普通的百姓。出門在外總得有車,徒步而行,難免被人看輕,既然備不起馬車,只好將就坐粗笨的牛車。

孔丘心忿衛靈公好色不及好德,一氣之下,離了衛國,打算西去晉國,投奔趙鞅。

晉國佔有太行山以西,呂梁山以東,南到黃河一帶廣大地域。一百多年前,流亡在外十九年的公子重耳,在秦的援助下回國繼位,這就是有名的晉文公。公子重耳流亡期間備嘗艱難,所以即位後能任用賢而有才的趙衰、狐偃等人,勵精圖治,使政平民阜,財用不匱。

周王室內鬨,晉文公興兵勤王,殺亂臣,護送周襄王回國。隨後,晉聯合秦、齊、宋,出兵車七百乘,與南方大國楚大戰於城濮(山東濮縣),楚人戰敗,晉文公便躍升為中原霸主。

晉國的強盛斷斷續續維持了百餘年,近幾十年便逐漸成強弩之末。趙、韓、魏三姓上卿瓜分晉地,把封邑作為自己的勢力範圍,幾乎成了國中之國,快鬧到分裂的地步。幸虧趙姓上卿出了個名叫趙鞅的精明強幹的子弟,逐漸壓倒韓、魏二姓,勉強維持著晉國的統一局面。

孔丘心想,此次去晉,如能得趙鞅力薦,見用於晉君,發展晉國眼前的好局面,用不幾年說不定就能重新出現晉文公時代的興盛國勢。他不贊成諸侯國征伐稱霸,卻企羨霸主的國力,如果他能達成並支配這種強大的國力,可以用來尊周室,復王道。

趙鞅字簡子,晉鄭之戰使他名聲大噪。那次和鄭國軍隊交戰,他親冒矢石鋒刃,率晉軍突擊,混戰中鄭人擊簡子中肩,他栽倒車上,重傷嘔血,帥旗倒地,被鄭人搶走,晉軍大亂。危急時刻,趙鞅忍痛站起,提起木槌,猛擊大鼓。晉軍見主帥昂立車上,擊鼓進軍,士氣重振,奮起反擊,終於使鄭軍敗北。

趙鞅還著意延攬天下賢才,招犢犨(①)、鐸鳴為大夫。嘗說,晉有犢犨、鐸鳴,魯有孔丘,都是當世奇才。曾致意孔丘,請他赴晉。〔①犨:牛喘息聲。〕

孔丘想,投奔晉國,一定能被趙鞅薦給晉君,受到重用,展其才,行其道。

漸近汾河,忽然傳來消息,犢犨、鐸鳴被趙鞅殺害了。孔丘大驚,正想回車,忽然有晉國使者帶著厚禮迎來,拜倒車前說:晉國上卿趙鞅聽說孔丘先生來晉,特派專使帶來禮物迎接,河上已經備好船隻,請先生到河邊上船。孔丘說,不能無功受祿,堅決不肯收禮,但禁不住使者一再苦勸,只好勉強向河邊走去。這時,一位弟子從後邊匆匆趕來,附耳低言悄悄告訴孔丘:先生,剛才我在路邊一家客店討水喝,聽店主人議論,晉國使者在客店吃飯悄悄密謀,等先生上船,行到河中,便要鑿破船隻,淹死先生。聽說這是趙鞅的意思,趙鞅說,晉有犢犨、鐸鳴,魯有孔丘,殺了這三人,趙鞅便可以南面王天下,無人能阻擋。先生,你千萬不能上那條賊船。

孔丘笑笑,不置可否。因為晉使就在前面,弟子不好大聲勸阻,只有心裡乾著急。

到了河邊,孔子不下車上船,卻在車上正襟理冠,抱琴彈了起來,邊彈邊唱:

秋風起兮風揚波,

舟楫摧兮怎渡河?

歸去歸去,

還我舊居,

從吾所好,

逍遙度日。

晉使聽了大驚,先生,你唱這歌什麼意思,到了河邊怎麼不上船,前面就是晉都,怎麼說要回去?難道你對我們不放心?

是有點不放心。犢犨、鐸鳴是晉國的賢大夫,趙簡子羽毛未豐的時候,利用他們,現在權勢更重,羽毛豐滿了,覺得犢犨、鐸鳴是他篡國的絆腳石,便把他們殺害了。晉國治理得井井有條,是犢犨、鐸鳴二人的功勞,殺了他們兩個,卻來聘我,我怎麼能去呢?焚林田獵,麒麟不去,覆巢破卵,鳳凰不翔,鳥獸尚且惡傷同類,何況君子呢?

晉使知道陰謀已被識破,只好灰溜溜回去。

孔丘臨河嘆息:洋洋乎美哉,汾水,使丘不濟此水者,命也!

孔丘說,晉國不能去,我們回車南行,投奔宋國去吧。

為什麼去宋呢?宋國有個賢能的城門守將子罕。怎麼賢能?那一年,晉國想攻宋以伸張國威,晉將趙鞅暗地派大夫易服去宋國探看虛實。晉國大夫進了宋城,只見守城士卒一個個墨面哀戚,城上還有人痛哭失聲。晉探悄悄問行人,這裡出了什麼事?守這座城門的軍尉死了,城防將軍子罕親自來悼,而且哭得很哀痛。晉大夫聽了大驚,立即回轉稟告趙鞅,宋不可伐。為什麼?晉探講了宋城防將軍哭城門守尉的事,將帥愛兵,士卒效死,這樣的軍隊是不可犯的。

說到這裡,孔丘很感慨,這位易服入宋的晉大夫,可算是一位善於觀察的賢大夫。《詩》說:「凡民有喪,匍匐救之。」子罕正是這樣做的。史書說:「民心悅服之人,弗可敵也。」豈止晉國弗敵,天下孰能當之?

說罷,大家登車趕路,曉行夜宿,走了月餘,來到宋都。顏回和城防將軍子罕是舊交,先入城通報,子罕久慕孔丘大名,聽說孔丘投宋,立即親自出城迎接,先安頓在自己家裡住下,隨後奏明宋君,專館招待,奉為國賓。

孔子初到宋國,宋君待他禮遇甚厚,但還沒有委任政事。孔丘閒居無事,一日,同諸弟子在都城信步遊玩,來到一處,只聽得叮叮噹噹,一班石工正在錘鑿兩方巨石。好大兩方石頭,長丈許,寬約五尺;一塊厚有三尺,一塊薄點也有一尺。宋國地處中原,境內沒有大山,這巨石或採自西邊的太行山,或採自東邊的泰山,或採自南面的大別山、伏牛山,無論採自哪座山,運到宋都商丘都不容易。這巨石和石工們的勞作引起孔丘和弟子們注目,大家不由得停下腳步,饒有興趣地和石工們閒聊起來。

「這巨石怎樣運到宋都來的?」

難啊,用小圓木墊在巨石下面,一面滾動,一面在前面墊圓木。幾百里路程,一寸一寸地滾動,木頭壓壞幾千根,時間用了一年多,才運到這裡。

用這巨石鑿什麼?

鑿大司馬桓者的石槨。從採石到現在,工作三年多了,石槨還沒有完工,桓大司馬工藝要求高,嚴寒酷暑也不許工匠停歇,我們好些人累病了。果然,旁邊的工棚裡傳出像蚊群哼哼的呻吟聲。

孔丘聽了,心裡悲涼,為了死後屍身不朽,這樣靡費人力、物力、時間,不如薄棺簡葬,任它死後屍身速朽吧。

弟子們覺得先生的話很有道理,顏之僕說,《禮》載,喪事不預謀,這算什麼呢!孔丘說,既死而議諡,諡定而下葬,既葬而立廟,這都是死後才做的事,不是預先操辦的。生前自己預謀喪事,那更是違禮了。

孔丘授徒,除了教學生直接讀簡冊外,更多時間是採取答問、談心、議事的方式進行。一來那時候簡冊還不多,有些簡冊也多半藏之官府,民間不易得到,沒有那麼多簡冊可讀;二來答問、談心、議事,方式靈活,隨時隨地可以進行,直觀生動,學生收穫也大。

今天在石槨前孔丘實際上給弟子們上了一堂關於喪禮,關於薄葬的課,這課上得師生都很滿意。

孔子當著工匠的面非議桓者自為石槨的一些話,很快就傳到桓者耳朵裡去了。桓者聽了很不高興,我是宋國掌管兵馬大權的重臣,孔丘到宋,不但不敬重我,拜望我,反而在背後誹謗我,真是豈有此理!他吩咐館舍的人暗地監視孔丘和弟子們,有什麼不軌的言行及時報告。幸虧館舍人員先受子罕囑託,照料孔丘,館人明白子罕是賢臣、桓者是佞臣,願聽子罕的話保護孔丘,對桓者的話只是敷衍應付,孔丘和弟子們才能暫時安居。

一天上朝,宋君徵詢桓者:孔丘不遠千里來投宋國,子罕多次在寡人面前保薦,此人賢德博學,用他可以治天下,你以為如何?桓者沉吟片刻,孔丘尚空談,好作驚人語,博得虛名,其實難副。這倒在其次,此人還有一個更壞的毛病,倨傲自大,以己為聖賢,以人為愚氓,很難與人相處。孔丘在魯,父母之邦,官居大司寇,地位不能說不高。兼攝相事,魯君的信任不能說不深,然而,四面樹敵,終於處不下去,只好棄官去魯。這幾年帶著門徒,東奔西走,列國相待都不算薄,但他每到一國都不安分,或刺其君,或攻其臣,往往住不多久便不再受歡迎。孔丘這種人成事不足,敗事有餘,我看不宜重用。桓者是宋君的嬖臣,宋君聽了這番話,再沒有興趣任用孔丘;卻也不趕他,以免擔心他褊狹不能容人的惡名。

館舍庭院中有一棵百年銀杏樹,樹幹挺拔,高約十丈,到春天滿樹扇形密葉,微風吹動,像千萬把小蒲扇在搖,煞是好看。孔丘故園闕里庭院裡也有這麼一棵銀杏樹,居家執教的時候,他常在那銀杏樹下給弟子們講課,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