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那天,仲尼終於破例進宮謁見衛靈公的寵妃,衛國朝野一時傳為趣談,南子心裡也著實高興了幾天。但南子的心病並沒有根本去掉,塊壘還在胸中,那閒愁仍不時來襲,才下心頭又上眉頭。

彼采葛兮,

一日不見,

如三月兮。

彼采蕭兮,

一日不見,

如三秋兮。

彼采艾兮,

一日不見,

如三歲兮。

自從遠嫁衛國,南子再沒有見過他了,一晃十數年。十數年不見,如幾世兮!

他是宋國公室的貴公子,名朝,人家就叫他公子朝。公子朝的父親和南子的父親是同宗兄弟,隔代不遠,比較親。小時候,公子朝和南子常在一起玩耍,漸漸長大,也不避嫌。

看看長到十三、四歲,互相之間漸漸注意對方的形象。有一天,南子忽然盯著公子朝看,好奇地問:

「朝,你的眉毛畫過的吧?」

公子朝哈哈笑起來:「哪有男子畫眉?」

「沒畫過,眉毛會這樣修長勻稱?」

「不信我是自然眉?」公子朝把臉湊過去,「妳摸摸。」

南子公主伸出玉筍般細長璧白的手指撫摸公子朝的眉頭,再到眼前看,指頭依舊瑩白,沒染上半點眉黛。果然是沒有畫過的自然眉。

公主的手指撫觸到眉頭,公子朝體驗到一種醉酒般的暈眩,微醒中有一種飄飄欲仙的舒服感覺,眼睛半睜半閉:

「妳再摸摸。」

公主依言,伸出手指,將公子朝的眉頭又撫摸一遍,還觸到了他的額頭。公子朝還不肯縮回頭去,口裡喃喃說:

「南子,妳慢慢地仔仔細細地摸……」

南子噗哧一笑,手指在他額上用力一捺:

「盡摸做什麼!」

「妳撫摸得真舒服。」他涎臉一笑,「怎麼樣,摸到畫眉的黑黛嗎?」

「沒有。」南子讚嘆說,「難怪別人稱你是宋國的美男子。」

「我算什麼,一個粗濁的身子,公主才真是天下最美麗的女子呢。」

「我美麗嗎?」

「當然。」他盯著她櫻桃般的小嘴,「公主用的什麼唇膏,雙唇塗得這麼紅艷?」

「我從來不用唇膏。」

「不施朱,嘴唇這麼紅艷?」他直搖頭,「我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反正我講的是真話。」

「我的眉是公主親手撫摸試驗過的,」他忽然心生一計,「公主的唇是不是也試一試?」

「試就試,」公主抬起手臂,「我抹一下雙唇,你看看有不有紅印子。」

「不,」他連忙阻止她,「這回換一個新方法試。」

「什麼新方法?」

「妳用嘴唇在我這兒印一下,」他伸過左臉頰,「我用手摸摸,看有沒有紅記。」

她努著雙唇,在他臉頰上輕輕蹭了一下,豐潤的男孩子的肌膚給她一種沒有體驗過的快感。他舉起手指在她雙唇印過的地方摸了又摸,一種滑膩溫濕的舒服感停留在她雙唇印過的地方久久不去。

「怎樣,有紅記嗎?」

「沒有,沒有。」

她笑起來:「你還沒看你的手指呢。」

他從癡愣中被喚醒,將還在臉頰上摸蹭的手指拿到眼前:

「沒有紅顏色。不過,這不能算。」

「為什麼?」

「妳印得太輕,」他伸出右臉頰,「妳再重重地印一個試試。」

她忸怩著。他催促:「快呀!」

她禁不住在他右臉頰又印了一個,心頭像有頭小鹿在蹦,依然是那種令人又想又怕的感覺。他又陷入了癡迷,手盡在她雙唇印過的地方摩挲。

「有紅記嗎?」

他看了看手指:「沒有。」又狡黠地節外生枝,「妳印得還不夠重。事要三遍才驗得明白。」乾脆把嘴唇伸過去,「這裡妳再重重印一下。」

她雙唇一撇:「你想得美!」

他怕惹惱她:「好,好,兩遍也作數,妳的嘴唇果然沒有塗唇膏,不施朱而天然紅艷。」

她稱心地笑了。

兩個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第一次身體接觸產生的愉快舒適感覺,喚起他們頻繁接觸的渴望,他們終於有了進一步的私情。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過不幾年,南子遠嫁北邊的衛國,給衛靈公當妃子。人們都來祝賀,稱讚這是一樁門當戶對的親事。南子卻極不願意遠嫁,她願意留在宋國,嫁一個一般的貴族公子,或者就在宋宮深闈待字。留在宋國,便有機會和公子朝見面,去國離鄉,只怕兩人就相見無因了。

心有隱情不能明說,身子卻由不得自己。出嫁的吉日到了,迎親的輿車上路了,一路上她淚淋不乾,哭得好傷心。

南子嫁到衛國,一晃十幾年,她自己早過了而立之年,連兒子也長成了翩翩少年公子。然而她對公子朝仍不能忘情,相思綿綿,近來竟至怏怏成病。

這天,靈公去看她。聽說靈公來了,她忙從榻上坐起,一面穿衣服,一面推被打算下牀。靈公急忙快步上前,用手止住她,自己趁勢坐在榻邊。幾天不見,她消瘦多了,怪可憐的模樣。他捏住她的手,那手有點涼,他愛憐地要親親她,她的臉蛋直閃躲。他以為後面有宮女看著,她不好意思,回過頭看卻不見宮女。

「卿卿怎麼啦?」

「妾病體不潔,怕有穢氣污了君王。」

原來為這不願和他親近,他倒不顧忌這些,但女人自好,不願以不潔之身侍人的心理他也是能夠理解的,便自抑著,不勉強她。只執著她的手,問她的病情。她淡然一笑:

「並沒有什麼大不了的病。」

「沒什麼大不了的病?」他不以為然,親自捧了一塊銅鏡來,「妳自己照照,看憔悴成什麼模樣?」

她確有幾天不照鏡子了,一照鏡子,自己也嚇了一跳,真是相思損容顏呀,不覺長長嘆了口氣。

他看出她心裡有事,又勸她:有什麼不順心的事只管告訴我。侍候妳的宮女不盡心,還是又有什麼人在背後說妳的閒話?說出來吧,悶在心裡就成了病根。

她又長長嘆了一口氣,說出來有什麼用?雖說你是衛國的君王,但也不是什麼事都辦得到的。

什麼事情這樣難,上天摘星星、月亮嗎?

上天摘星星、月亮做什麼?妾是個凡人,不過是些凡人俗情小事。

凡人俗情小事?他哈哈笑起來,卿卿倒不凡俗,但若事情確實不大,寡人倒不明白,卿卿怎麼就認定我辦不到?別繞圈子了,妳一向是個爽快人,有事就明說吧。

直說吧,羞於啟齒,也一定會激怒他。不說吧,這病就難好。

「妾言語不當,君王不罪?」

「不罪。」

「妾說出來,君王能滿足妾的願望?」

「當然。」

妾遠嫁衛國十幾年了,久別親人家族,一直沒有機會見一見,敘一敘。我這病實在是思念宋國親屬引起的。

這事說大不大,還真不好辦。按禮儀,遠嫁他國的公主除非被休棄是不能返回故國的,南子當然也不例外。他雖然身為一國之君,也無權做違反禮儀的事,放南子歸宋省親。他為難了:

「歸省的事,禮儀不允許呀。」

「那麼,讓我的親屬來看看我呢?」

「這倒是可以的。」

「那麼,我以衛國朝廷的名義,邀請我的一名親屬來看我,敘一敘故園親情,行嗎?」

只要不返宋省親,就好說了,靈公滿口答應:

「行。」

※※※

齊魯平原,齊國通往宋、衛的大道上,少年公子蒯聵輕車簡從,急匆匆趕路。金秋,天朗氣清,道路乾燥,氣候宜人,是旅人出遊的好季節,他卻沒有好心緒,也沒有觀賞沿途景色的情致。

這次出行,他擔負的是一項屈辱使命。強齊迫使衛國將位於齊、衛、宋三國交界處的重鎮孟邑(今河南睢縣東南)割讓給它。孟邑是衛國東南的門戶,不但地理位置重要,經濟也較繁榮,諸侯列國常借這裡會盟。河山帶礪,國土神聖,即使不毛之地也不能拱手讓人,何況這樣的沃土重邑?然而,懾於齊國的軍威,衛國不得不忍辱割讓。

齊國強霸衛國國土,又不願擔惡名,而要衛國派國君的公子赴齊獻地,似乎孟邑是衛國心甘情願送給齊國的。蒯聵是衛靈公的大公子,赴齊獻地的使命便責無旁貸地落到他頭上,執行這麼一項屈辱的使命回返,叫他如何不喪氣呢?

車到一個岔路口,馭手停鞭勒馬,回頭問:

「公子,我們走右邊的道,還是走左邊的道?」

右邊上首那條路通向孟邑,來的時候他們走的就是這條路,過去,沿這條路走不多遠就進入衛國境界了。左邊下首那條路通向宋國,從這條路繞過孟邑,也能進入衛國。

要在過去,理所當然走右邊上首那條道。現在情況變了,孟邑已經正式獻給齊國,是齊國的土地,再不屬衛國。當然,交接手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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