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又看見衛都帝丘的城垣了。但那牛車,那弟子們的腳步,反而慢了下來。回到帝丘,到哪裡落腳呢?

一個月前,從顏濁鄒家出走,現在再回顏家,估計他也不會拒絕,仲尼和弟子們畢竟覺得尷尬。

心裡犯難,行道遲遲。

離開衛國的時候,帝丘郊外的稻田剛剛開鐮收割,現在稻穀早已割完,麥子也種下地了,田野上靜悄悄的。

忽然見道旁田地裡,有一老人,鬚髮雪白,八十歲,九十歲,百歲?很難看準,反正古稀以上。他一手扶杖,一手向田裡拾取遺落的稻穗,口裡還唱著歌,樣子逍遙快活。

「真是一位樂天的人,不知老之將至。」仲尼慨嘆,又命子貢,「你去和老人談談,也許會有啟迪我們的東西。」

子貢也覺得老人行為不平常,想同他聊聊,走上前去,很有禮貌地說:

「老丈,小子這邊行禮了。老丈這麼大年紀,不能在家裡安居養息,還得奔波勞碌,到田裡拾稻穗為食,應該覺得懊惱難過,怎麼還有心情唱歌?」

老人依舊撿他的稻穗,唱他的歌,並不回答子貢的回答。子貢以為老人沒有聽見,又追著問:

「老丈,你怎麼不懊惱難過,還有心情唱歌?」

「老丈,你說呀。」

老翁被逼不過抬起頭來,兩隻眼睛還那麼炯炯有神,甚至擺出挑戰的態勢:

「年輕人,我為什麼要懊惱,你懂什麼是懊惱嗎?」

子貢見老翁說話不客氣,言語也就直率起來:

「恕我直言。老丈少年不肯苦學,壯年不求進取,老了無位無祿,奔波勞累,還要親自拾穗求食,這是第一懊惱的事。垂垂暮年,沒有子孫代勞,可見命裡無福,這是第二懊惱的事。老丈怎麼快活得起來呢?」

老翁哈哈大笑:「年輕人,你既不懂什麼是懊惱,也不懂什麼是快樂。正因為我少年學得不太苦,壯年也不孜孜求位求祿,所以我才能心廣體胖,活到今天的高壽。垂垂暮年,沒有妻室子孫代勞,也就沒有妻兒家室的拖累,一個人無牽無掛,不是更加快活像神仙嗎?」

子貢被老翁一番話駁得無話可答,只好作了一個長揖,告退,回去稟報仲尼。

不出仲尼所料,老丈是位賢者、智者,說的話很有哲理。遇見這樣的長者,自己應該下車行禮,表示敬意。

仲尼走近老丈,行過禮,賠小心說:

「長者的話,我們大受教益,剛才弟子言語有什麼衝撞,請老丈鑒諒。」

「剛才的年輕人是你的弟子?那你就是先生了。」老丈審視著仲尼,「先生是什麼人?」

「不敢,我叫仲尼。」

「管了幾千學生,散佈各個國家,魯國的那個仲尼?」

「就是。」

「久仰,久仰!」

「老丈是——」

「我姓蘧,名璦,字伯玉。」

「原是伯玉老先生,仲尼早聞大名,不想在田間邂逅,幸會、幸會!」

「聽說仲尼先生到了帝丘,老夫打算前去拜望,又聽說你走了。我很後悔,失之交臂,不想你們去而復回。」

仲尼講到在匡地遇到的波折,返回的原因。蘧伯玉邀請仲尼到家裡住。仲尼早聞蘧伯玉是衛國有名的賢達,但對他的境況不甚了了。現在見他年紀這麼大還下田拾稻穗為食,以為他晚景潦倒、窘迫,實在不願給他增添額外負擔,神色頗為猶豫。

蘧伯玉察言觀色,看出仲尼心事,又哈哈笑起來。剛才我和你的弟子的對話,是一種人生哲理的辨析,不能完全代表我的境況。確實,我八、九十歲了,還無位無祿,但托祖蔭,家裡還廣有房宅,生活也還過得去。接待你們師生數十人,吃住都沒有問題。

仲尼這才心中釋然。正愁沒地方落腳呢,有這樣一位賢者、長者相邀,怎麼不去呢?

※※※

南子這幾天又想家了。

她是宋國(今河南商邱一帶)公室的女兒,嫁到衛國,做衛靈公的夫人。因為她來自南邊的宋國,便給她取名南子。

她是個美麗又能幹的女子,一入衛宮,就把衛靈公身邊的女人都比下去了。靈公的寵愛都集中到她身上,喜歡什麼給什麼,要月亮不給星星。有時候,她還在國事方面給靈公出點主意,靈公也往往言聽計從。

寵愛、享受,都滿足了,南子應該沒有憂愁。但天下不可能有十全十美的人生,人總會有些不順心的事,南子也不例外。最近,朝野對她的議論越來越多了。說她母雞司晨,夫人專政。甚至美麗也成了罪過,說她妖冶,說她狐媚惑主。

遇上不順心的事,她就想家,甚至懷念起少女時代在故國時隱秘的、甜蜜的感情經歷。衛國離宋國不算太遠,不過隔著幾條河吧,想回去看看,卻很難如願。

她調了琴,輕輕唱著自己的心事:

誰說河廣,

只要一葉扁舟一把槳。

誰說宋遠,

踮起腳尖就能看見。

誰說河廣,

容不下小船像把刀。

誰說宋遠,

一個早晨就可以到。

一個侍女在一旁靜靜聽著,揣測著夫人的心事。南子停了琴歌,嘆息一聲,侍女趁機說話:

「夫人,妳又犯愁了。」

「妳怎麼知道?」

「夫人心中一有憂悶,就唱思念故國的歌,我一聽就知道。」

侍女狡黠地䀹著眼,南子心事被猜破,無話可說,只好默認。

「其實,朝野那些閒言碎語,夫人盡可以不理睬。誰能將夫人怎麼辦?」

「當然,誰也奈何不了我。但是,聽了總是叫人心煩。」

「小人有個法子,叫那些嚼舌頭的住嘴。」

「你有什麼好法子?」

侍女不慌不忙說出自己的主意。魯國有個叫仲尼的人,以品德學問聞名於世。他教的學生好幾千人,遍佈各國。他在魯國做過大官,近來因為和魯國公族幾個掌權的大臣不和,出走衛國。如果,讓他進宮拜見夫人一次,國人知道之後,夫人的名聲就會好得多。仲尼一向不願見品德名聲不好的人,更見不得女人。如果仲尼進宮拜見夫人,朝野誰還敢說夫人名聲不好?

「仲尼見我一面,能提高我的身價?」南子不屑地笑起來,「他要有這麼大的能耐,也就用不著背井離鄉,流落異國了。」

幾句話頂得侍女無言可對,不作聲了。南子忽然想起什麼,問:

「妳剛才怎麼說,仲尼最見不得女人?」

「嗯,人們都這麼說。」

「這是為什麼?」

「他似乎對女子有一種特別深的偏見。」

侍女講了一些聽來的事例。魯國有一個寡婦,半夜遭大雨,屋頂破了,沒地安身,去叫鄰居的門,請求避雨。那男子不但不開門,第二天反造了那女子許多謠言,說那女子如何不正經,他自己怎麼見色不亂。仲尼知道了,誇那男子是懂禮、守禮的真正男子漢,送他一個美名叫「魯男子」。那女子平白無故受誹謗,沒處申說,只好自縊身死……他常常把女人和小人同等看待,世界上大概還沒有值得他尊重的女人。

「世界上還有這種怪男人。」

「這位老先生是挺古板,夫人不想見他,也就算了。」

「此人現在在哪裡?」

「就在衛國。」

「不是說,他到衛國不久,就走了嗎?」

「最近又回來了。」

「回來了,好。妳找太監去傳話,我要見他。」

「夫人不是不想見他嗎?」

「現在,我想見他了。他最見不得女人,而一個據說名聲不怎麼好的女人,偏偏要見他,看他怎麼辦。這事不是挺有趣嗎?」

原來,夫人是這樣一種心情要見仲尼,侍女也覺得怪有趣的。宮廷生活寂寞,正需要新鮮事情來刺激刺激,快活快活。

「有趣倒有趣,但也可能他不肯來。」

「我只要決心見他,就有辦法叫他非來不可。」

「夫人有什麼妙法?」

南子狡黠地笑著,說出她的主意。仲尼離開衛國不久,又折回衛國,說明他走投無路,很想在衛國安身,找個官做,推行他那一套仁政德治。他愁沒有機會接近靈公呢,如果我答應引薦,他一定會來見我的。

妳讓太監對他說:四方君子,瞧得起衛國,到帝丘來,想見靈公的人,都得先見夫人南子。有南子夫人引薦,很快就能見到靈公,辦成事情。沒有南子夫人引薦,就很難見到靈公,辦不成事情。南子夫人聞仲尼先生大名,想見見先生,請先生等候召見。

侍女聽了說:「好主意,有這番話,仲尼不會不來。」

南子和侍女把辦法都商量好,這才派太監去向仲尼傳話。

※※※

仲尼在蘧伯玉家一住多日,蘧家招待十分殷勤,仲尼每天依然給弟子們講學,餘下時間和伯玉老人促膝論道,也還相得。

只是,伯玉本人就是個懷才不遇、需要引薦的人,住在這裡,和朝中當權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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