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灰黑灰黑的顏色,是大鼎鍋的鍋底,是穹窿般的天宇?沉重,嚴實,扣在頭頂,叫人喘不過氣來。星星點點,是鼎底的火花,是天幕的星星?

倒扣的大鼎,覆蓋的天宇,渾噩模糊,一而二,二而一,終於不甚瞭然,只覺得有一個灰黑沉重的東西罩在頭上,威壓下來……

醒來,卻是個噩夢。天已大亮,一縷縷曙色透過窗櫺進到室內。「寢不屍」,是仲尼睡覺的規矩,也就是說睡覺不像死屍一樣,仰面朝天,僵直躺臥,而是左右弓身側臥。這樣,他的手很少壓在胸前,照說,不該做噩夢。然而,這夢是怎麼來的呢?他躺在床上推詳著……

由中都回曲阜,先做了一年管工程的司空,最近,魯君又擢升他為司寇。司寇掌一國訴訟刑戮,位列上卿。近來,天天判訟斷案,這大鼎的噩夢,莫非由此而來?

十年前,晉國趙鞅等人把刑書鑄在鐵鼎上,曾使遠近轟動。從來,刑法無明律,律法在國君和司寇的肚裡和嘴上,現在一條一條鑄在一個大鼎上,擺在朝堂門口,明明白白。不管你是朝臣還是百姓,犯了哪一條,按哪一條處置,司寇斷案方便多了。但仲尼不以為然,聽了晉鑄刑鼎的消息,不覺浩嘆:晉其亡乎,失其度矣!自古刑不上大夫,禮不下庶人,現在將刑法鑄在大鼎上,擺在朝堂門口,國人知法,必以之監督士大夫,這豈不貴賤無序,尊卑失度?長此以往,國家沒有不動亂敗亡的。

仲尼當司寇,當然不會鑄刑鼎,判訟斷案,另有自己的辦法。這辦法既不同明鑄刑典之法,也不同一般有司,一味沿襲陳規慣例,按一己之見專橫獨斷。仲尼主其事,斷獄訟,總是先向了解案情的人詢問情況,徵求意見:你對此案如何看法?你以為該怎樣處理此案?等等。眾人一一說了意見,仲尼擇其善者而從之,斟酌眾議,然後決斷:當按某某意見判才是。

但大案要案的決斷,須得司徒季桓子首肯。當時,諸侯之國設司徒、司馬、司空三卿,三卿位最尊,共理國政。三卿中,又以司徒為首,行攝相事;司馬管兵馬,司空管工程,魯國三卿,一向由魯桓公的三個兒子的後裔世襲,稱三桓。季孫氏任司徒,叔孫氏任司馬,孟孫氏任司空。魯國執國柄者並非國君,而是司徒,所以,仲尼斷訟不稟定公,而棄季桓子。季桓子遇事並沒有什麼真知灼見,卻又恃權倨傲,自以為是。一件訟案,仲尼得多次求見季桓子,反覆陳述眾議和己見,常常需要據理力爭,才能求得一個較為公允的判決。

近日,仲尼遇上一件棘手的案件,他往季孫府跑了多趟,沒有結果,正在苦思冥想解決的辦法。有時,不知不覺腦子裡就出現一個大鼎,上面密密麻麻刻鑄著文字……也許,刑有明文,真好辦些?或者,就是這樣一些思慮,幻化成一個怪夢。

那一天,下朝的路上,仲尼與朝臣榮某同行。榮某忽然說,司寇,我有一事向你投訴。榮大人什麼事情?這事也許司寇聽說過,當年,昭公被季氏所逐,流亡國外,客死他鄉。死後,靈柩歸葬魯國闞邑歷代君侯墓宅,當時,司徒季平子打算派人在墓地挖一條深溝,把昭公的墓和祖墓隔開,以示逐君不得進祖宗墳塋。又打算加昭公一個不好的諡號,使其惡名流傳於後世。季平子將這些想法詢之榮某,榮某勸阻說:大人不能事君於生前,又離君墓、加惡諡於死後,也太過份了。縱使你忍心做得下去,後人也會非議。季平子聽了,沒有加惡諡於昭公,但還是葬昭公於墓道之南,以隔離祖墓。這事一晃十年,季平子在世的時候,根本無法解決。現在,季平子已去世,襲司徒位的是他兒子季桓子,與昭公已無積怨,又有先生這樣一位秉公辦事的司寇,所以,我舊事重提,希望將昭公墓合入君侯公墓,了卻這樁公案。

原來,是這麼件事,你怎麼不當朝稟奏,由定公面斷呢?那樣反而把事情弄糟。你想想,定公是季氏一手扶上君座的,哪敢在這件事情上得罪季氏?定公也沒有實權,再則,突然將此事付諸朝議,季氏必然感到意外而惱怒,事情反而沒有迴旋餘地。不若提到司寇面前,由司寇出面秉公辦理。

仲尼以為榮某的話有道理,這樁公案應該了結,他曾為此幾次登門,向季桓子委婉提說。開始,季桓子顧左右而言他,避開此事;再去,又哼哼哈哈,不置可否。最近這次登門,他反問仲尼,先生為司寇,管獄刑訟事,此事與刑訟何涉,有誰人投訴,要司寇受理?弄得仲尼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語塞而退。

早晨的怪夢,啟示了他,何不用夢去說動季桓子?

他很快起來,匆匆梳洗,叫在廨所充幕僚的弟子宰予命馭手備車。先生昨天不是說,今天無朝事,不必備車嗎,怎麼現在又叫備車?今天是不上朝,但我要去見季桓子。近來,先生幾次去見季桓子,季桓子都不高興地把先生給碰回來了。宰予覺得季桓子太倨傲,而先生太屈從,忍不住進言:以前,弟子聽先生說過,「王公不邀請我,我不去見他。」現在,先生做司寇的日子不長,而屈己求見季桓子已經好多次了,難道不可以不去嗎?

宰予這學生聰穎善辯,口才方面,足與子貢並列。正因為聰明,接受快,有時上課就不十分用心聽講。有一天,宰予竟然大白天在書塾裡打瞌睡。仲尼見了,輕蔑地說:朽木不可雕也,糞土之牆不可杇(①)也!宰予這種行為,不值得責備。接著又說:最初,我對人,聽到他的話,便相信他的行為;從宰予這件事情以後,我改變了態度:對人,聽其言,還要觀其行。〔①杇:泥工抹牆的工具。〕

仲尼對宰予期望甚大,見他晝寢,失望也深,所以憤激之際,出語也重,說他是雕琢不成器的爛木頭,粉刷不得的糞土牆。

幸好,學生知道先生用心是好的,雖然用語太尖刻,深深刺傷了宰予的自尊心,事後並不記恨。他遇事有自己獨到的看法,如與先生相左,也敢於提出來與先生討論。

有一次,談到喪禮。宰予說:三年之喪,時間也太久了。父母死了,守孝三年,君子三年不習禮,禮儀便會廢棄;三年不奏樂,音樂也會失傳。陳穀吃完,新穀登場;鑽木取火,春取榆柳;夏取棗杏桑柘,秋取柞木,冬取槐樹,四季輪迴,一年也就可以了。

仲尼反問:父母死了,不到三年,你便吃那個白米飯,穿那個花緞衣,心裡安不安呢?

安。

你心安,你就去做吧!君子守孝,食旨不甘,聞樂不樂,居處不安,才不宴樂。你既然覺得心安,便在守孝期去做宴樂的事好了。

說到這個地步,言語已帶著意氣,宰予只好默然退出。宰予走後,仲尼慨嘆:宰予真不仁呀,兒女生下地,三年才能完全脫離父母懷抱。替父母守孝三年,天下通禮,宰予難道就沒有從他父母那裡得到三年懷抱之愛麼?

仲尼說宰予不仁的話,傳到宰予耳朵裡去了。有一天,宰予故意問仲尼,嚮慕仁德的人,是不是告訴他,井裡掉下一個仁人,他也會跟著下去呢?簡直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君子知道井裡掉下了人,應該告誡路人避開危險,不應該陷害人。這叫做君子可欺也,不可罔也。什麼是可欺,不可罔?我還不大明白。就是說可以巧妙地用辦法瞞過他,而不可以用不合於道的方法去愚弄他。比如說,以前,有人賣生魚給鄭國的賢大夫子產,子產不忍心烹魚,讓人把魚養在池子裡。這人把魚烹吃了,卻回來告訴子產說:那魚剛放下池塘,有點僵直,一會兒就搖頭擺尾活動開了,隨後就悠然自得游入深水不見了。子產聽了,高興地說,得其所了,得其所了。這人轉身說,誰說子產聰明?我已經把魚烹食,他還說,得其所了,得其所了……這便是可以用巧妙的方法瞞過子產,而不能讓君子去做那些不合於道的事。簡直越說越糊塗,宰予也不想再問。

雖然如此,仲尼還是暗暗賞識宰予的才智和求索精神,司寇任上還是把他帶在身邊充幕僚。現在,宰予對仲尼數次屈曲求見桓子,又不以為然了,只好向他解釋:不錯,我是講過王公不請,我不去見。但是,魯國臣民,憑人多勢眾而相欺凌,以手中兵權而逞強暴的日子很久了,當政者不抓緊治理,局勢將更加混亂。我個人的委曲,哪裡大得過國家的局勢呢?

宰予不再說話,自去命馭手備車。

仲尼來到季桓子府前,就聽得一陣淒厲的雁叫,抬頭天宇,卻不見雁陣,心裡正在納罕。進門,見季桓子的幾個家人正提著幾隻大雁要殺,口裡喃喃有詞:野鵝殺光,耳根清淨。

仲尼心裡一驚,提說昭公墓葬事的榮大夫,字野鵝,季桓子這樣做,不是有意堵我的嘴嗎?他駐足略一思謀,便對家人說,且慢殺野鵝,我去見司徒,保這幾隻靈物。

幾個家人面面相覷,各自納悶。主人忽命去市上買幾隻活雁回來,在府門前等著,但見司寇進門,就提了雁殺,口裡還須唸唸有詞:野鵝殺光,耳根清淨。主人為什麼這樣做,已叫人不解。司寇來到,見殺活雁,竟然阻止,更叫人不明白。他們二人鬥的什麼法呢?但司寇既然相保,他們也就將幾隻活雁撂下。

仲尼登堂,見過季桓子,問:司徒怎麼一早就命家人當戶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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