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過了泰山,走不兩天,初聽汩汩水聲,接著便見迎面一條大河。仲尼一掃長途跋涉的疲憊、悒鬱,欣然顧身邊弟子:

「齊都臨淄就要到了!」

「先生何以見得?」

面前這條河叫淄水,東北流入渤海。臨淄者,迫臨淄水而市也。淄水就在眼前,淄水流出泰山山脈之後的第一大大都會臨淄,其能遠乎?

不出仲尼所料,又走了數里,便見臨河一個大的城廓。齊是大國,果然有大國風儀,漸近都城,只見河上舟楫往來,道上車水馬龍,很是熱鬧。

來到臨淄南門,一輛車上挑出一面旗幟,上面寫著一行醒目的大字。

— —

恭迎魯國仲尼先生

— —

子路眼尖,遠遠看見,用手一指,大聲說:

「先生,有人接我們來了!」

一行來到車前,仲尼問:

「你們是高昭子大夫派來的人吧?」

車上一個為首的,打量仲尼一行,見他風塵僕僕的樣子,反問:

「你是魯國來的仲尼先生嗎?」

「是呀。」

「我家老爺派我們來迎接先生,已經在這裡守候三天了。」

仲尼很感動:「高大夫真是仁義的人!」

避亂出亡,到齊國投奔誰呢?倉促之間,仲尼想到了高昭子。幾年前,齊景公訪問魯國,高昭子、晏嬰隨行,慕仲尼賢才,曾登門求教。那一天,齊景公、高昭子、晏嬰三人,輕車微服,不期而至,連最喜歡大驚小怪的闕里居民,也沒有驚動。三人通報姓名,仲尼大吃一驚,表面卻雍容以待,不失風度。景公提的問題也刁鑽:過去,秦穆公,國家小,地方又偏僻,他怎麼能稱霸諸侯呢?眾目睽睽,看仲尼怎麼回答。他略加思索,便從容作答:秦穆公的時候,國家雖小志氣可大;地方偏僻,行事中正。你知道五羊皮大夫的故事嗎?當年,晉國滅了虞國,擄走虞國國君和虞大夫百里奚,而用囚車將百里奚裝了,送給秦穆公的夫人做男僕。百里奚恥於做一個女人的僕從,從秦國逃走,途中被楚國百姓捉到。秦穆公聽說百里奚賢而有才,想用重金贖回,又怕贖金愈重,楚國愈看重百里奚,不肯放回。便派使者對楚人說:我國臣僕百里奚逃亡在楚,願以五張羊皮贖回治罪。楚人見秦只願以五張羊皮相贖,以為百里奚是個無足輕重的臣僕,果然不留難。百里奚回秦,穆公將他從囚車中放出,二人縱談天下事三日,穆公如坐春風,立即授以國政。從此,國事大有起色。秦穆公這些舉措,成就帝王之業也是可以的,成就霸業,還算小呢。

齊景公聽了這番議論,覺得十分精當,高興地稱謝辭去。

自己比較熟悉、又有養士之力的齊國大夫,只有高昭子,且投奔他去吧。他是齊景公信任的重臣,因他還可以通景公。於是,立即派一家人送信高昭子,告訴他不日奔齊。

一路卻又狐疑,與高昭子只是一面之交,時隔五年,他還記得我嗎?當年過訪闕里,或許只是求個禮賢下士之名,今天上門相投,就會覺得相累了。想不到高昭子那樣重情誼,派人遠迎出城,連接三天。

仲尼一行被迎,來到高府。高昭子設宴款待,席間問仲尼:先生,路過,還是久住?仲尼說:就到齊國,專意來投高大夫的。高昭子有點意外,還只當他是路過,歇息幾天就走呢。先生國士,大夫之家恐不是久住之處。噯,怎麼這樣說呢,我以前做過倉庫會計,當過管牛羊的小吏,也善家政,給大夫府上做個管事的家臣還是勝任的。高昭子見仲尼執意留下,話語誠懇,只好說:好吧,暫以家臣相屈,改天,相機薦先生予景公,會有大用。仲尼等的就是這句話。這也是他奔齊的重要目的之一。口頭卻說:不敢,不敢。就這樣,仲尼和幾位弟子便在高府住下了。

高府後院笙笛絃管,伴著妙曼的歌唱,聲聲入耳。高昭子緩緩踱進後院,正在唱歌的女子倩盼笑著迎上去:

「大人,太師派人送來幾支新採的歌曲,我正試唱,你來聽聽,看好聽不好聽?」

那時,從周天子到諸侯各國,都養活一些無子的老年男女(男年六十以上,女年五十以上),到鄉間采擇新詩歌,從鄉送到邑,從邑送到國,國君送給天子。周天子及各諸侯國都有掌音律的大樂官,叫做太師。太師將各地獻上的詩歌加以選擇,修正章句和音樂,給天子和國君演奏,得到首肯後,流傳四方。

說著,女子揚聲唱起來:

東方未明,

顛倒衣裳。

顛之倒之,

自公召之。

東方未晞(①),

顛倒裳衣,

倒之顛之,

自公令之。

…………

〔①晞:破曉。〕

不等女子唱完,高昭子揮手打斷她:

「好了,好了,別唱了!什麼『顛倒衣裳』、『顛倒裳衣』,『顛之倒之』、『倒之顛之』,太難聽了。」

這女子名倩盼,取「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詩意。她不但長身窈窕,面容姣好,且笑得甜;那雙美目清澈深邃,含情脈脈,更是攝人心魂。她是昭子的愛姬,也敢在昭子面前說話:

「——怎麼啦?往日你還專點我唱那些男女私情的歌呢,今天倒正經起來了!」

他怕愛姬生氣,連忙解釋:

「今天府裡來了外客。」

「什麼外客?」

「避魯亂奔齊的仲尼先生和他的弟子。」

她雖然未見過仲尼其人,對這名字卻早已耳熟,因為高昭子常提起他。

「哦,我說是誰,原來仲尼落難,投奔你來了。仲尼在府,就不準唱歌?」

「仲尼這人,很講究禮,你唱這種『顛之倒之』的歌,他聽了,要以為非禮,而不高興的。」

倩盼哈哈笑起來:「他還到處管人家禮呀、非禮呀,也不羞臊。先管管他家裡,管管他自己吧!」

「這話什麼意思?」

「聽過仲尼名字的人,誰不知道仲尼是他父親與顏氏女野合而生,這就是非禮嘛。這話你不也親口對我說過?」

「唉,看妳胡說些什麼……」

高昭子急得跺腳,恨不得上前捂住倩盼的口,礙於旁邊有許多樂工、家人,又不好對她動腳動手。看昭子急成那樣,倩盼只覺得快意、好玩,又用話寬解他:

「放心,這不是唱男女私情的歌。聽太師說,這是農夫們唱他們絕早出門服役的歌。天沒亮就起床,所以把衣裳都穿顛倒了,為什麼『顛之倒之』、『倒之顛之』呢,歌裡說得清楚,公家有令急召他們嘛。」

他還當唱的是男女幽會,不等天亮急急分手,慌忙中把衣裳穿顛倒了呢。這樣的笑話,他也出過。他的元配夫人很是厲害,管他管得很嚴,不許他與家中侍女有苟且之事。偏偏他又是個多情種子。有一次,他與一個侍女幽會,怕夫人察覺,不等天亮匆匆而別,慌忙中竟顛之倒之,穿錯了侍女的內褲,當晚就寢,被夫人發覺,鬧了一場不小的風波。現在,他的元配夫人已因病謝世,這種顛之倒之的笑話,也就很少出了。想不到世間還有另一種「東方未明,顛倒衣裳」,這種王命急宣,遠行服役,「顛之倒之」的生活,是他這個養尊處優的士大夫未曾體驗過的生活。他將信將疑:

「果真如此?」

「誰還騙你,你難道聽不出來?」

昭子沉吟片刻:「即使如此,妳也別唱。妳這樣理解,知道他聽了,如何理解呢?」

倩盼無可奈何,長長嘆了口氣。唉,人哪,真不可捉摸,像仲尼這樣非禮而生的人,偏偏事事講禮,反著來。這也是一種「顛之倒之」、「倒之顛之」吧。其實,也用不著大驚小怪,世界上顛之倒之的事情多哩。小時,媽媽抱著她,她忽然看見媽媽的瞳仁裡有兩個小人。媽媽,妳眼睛裡有兩個小人,左邊一個,右邊一個。姑娘,那就是妳呀。啊,那是我嗎,怎麼她是倒的呀?倒的……是倒的……不過,眼睛裡的人是倒的,真正的人卻是正的。那麼,眼睛的人是正的,真正的人就是倒的囉?也許是的,媽媽也說不清……現在,她已成人,經歷了無數世事,但對這麼一件日常生活中司空見慣的顛之倒之的事,也依然說不清楚,還去追究別的什麼顛之倒之的事呢?不讓唱就暫且不唱吧,仲尼總不能在這裡住一輩子,他走了,我照樣唱。想來,高昭子也不會留他久住,跟這種事事講禮、死板板的人住在一起,多愁悶呀,我受不了,時間一久,高昭子自己也會受不了。

過了幾天,仲尼忽然問昭子:

「這幾天,怎麼聽不見府上絃歌之聲呢?」

「我本來不喜聒噪,老聃先生說過『五音令人耳聾』。」

「我很尊敬老聃先生,去洛陽觀光時,還向他問過禮。不過,我不贊同老先生『五音令人耳聾』的話。人家都說我刻板,在音樂問題上,老先生比我更刻板。」

說到這裡,仲尼首先自我解嘲地哈哈笑起來。隨後,收斂起笑容,又認真說:

「生活裡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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