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繅,

三盆手。

——古諺

※※※

徵在把蠶繭放在木盆裡泡浸,那手像蠶繭一樣瑩白,將飄浮的蠶繭三次淹入水中,又輕拍三次,振出絲頭,然後抽繭出絲。

據說,上古時代,黃帝的妃子嫘祖,始教民育蠶治絲繭。「三盆手」抽繭出絲法,是她傳下來的吧?

她抽著絲,那思緒和絲緒同時綿綿抽出,如同樣可感,可觸……

這條小巷,為什麼起了個古怪的名字,叫闕里呢?她問過左鄰右舍的大嫂、大嬸,雖然她們是這裡的老住戶,卻誰也說不上「闕里」二字的來由。

透過兩扇狹窄的小門,抬眼,看見曲阜城歸德門的城闕……為二台於門外,作樓於上,以其上可遠觀,謂之樓觀;其下缺然為道,謂之闕……心中豁然開朗,這里巷在闕門之下,豈不就叫闕里!不覺會心一笑。

她站起身來,伸欠一下久屈的腰,一種舒展感油然而生。

從昌平鄉下,搬到曲阜城,轉眼三年,一明兩暗三間小屋,比不上昌平老屋寬敞,但是非少多了。圖什麼呢,不就圖個耳根清靜?

紇與顏氏,

非禮而婚,

野合生子,

反宇其頂。

…………

污言穢語,不堪入耳!可是妳禁得住眾人的嘴嗎?這裡誰也不知道那些往事,又重禮儀,再沒人唱那種損人的歌謠了。

孔家妻妾子女間那些無謂的糾葛,也迫使妳離開。唉,都怪叔梁紇死得太早。

那樣硬朗的一條漢子,平時從不犯病,一病竟至不起……人生七十古來稀,他快七十,死得了。從不害病,一病倒床;歪歪倒倒,活到老耄……六、七十歲的人,一妻一妾,還再娶個十七、八歲的女子,能不耗盡膏油精髓……這話就更難聽了。

幸好顏家是曲阜大族,這裡親戚本家多,很快在都城找到了安身之處。陬邑,方圓不過十數里。叔梁紇雖以軍功為陬邑大夫,但大夫有二種,一種以所居地為采邑,子孫世守;一種以所居地為祿田,只從這片土地上收取俸祿,不能傳之子孫。叔梁紇屬後者,並不能將陬邑作私產傳之子孫。這樣,陬邑也就沒有多少留戀了。

寡婦門前是非多,遷居曲阜後,一直深居簡出。人之多言亦可畏也,想起「非禮而婚,野合生子……」那些風言風語,就覺得屈辱。鎮日只在家養蠶、繅絲、針黹、課子。她要把兒子教養成彬彬有禮、學而優則仕的人,一洗往昔的屈辱。

「仲尼、仲尼!」

聽不見孩子的回答,也聽不見他的讀書聲,徵在急了,停下手中的活,走進西廂房,只見仲尼正對著牆壁磕頭。書不好好讀,他在貪玩!

「仲尼,教你的書都讀熟了嗎?!」

回頭見母親站在身後,他趕緊立起身來,垂手侍立:

「都讀熟了。」

「背給我聽。」

他琅琅背誦,果然一字不差。

「背熟了,就請母親再教新課,也不能貪玩。」

「這冊木簡,我都背完了。」

她才想起,家藏的幾冊木簡,確已讀完。

「以後我暫教你銅器上的銘文好了,那都是刻的古時候的儀禮、文告。等借到新的簡冊,再讀新書。」

「嗯。」

「方才,你獃獃地對著牆壁磕頭做什麼,玩的什麼新花樣?」

聲音依然那樣嚴厲。

「我在練習行禮。」

「練習行禮?」

「那天,我和同伴們在南門外玩,遠遠看見魯君在野外設壇郊祭,鐘鼓咚咚,樂音融融,供奉俎豆,奠酒跪拜,行禮彬彬。那樣子美極了。」

「哦,你想學習禮儀,長大了,做個管廟的禮官。」

「不只做管廟的禮官。魯是周公旦的封國,周公旦是周禮的創制人,我還要把周公旦創制的周禮,一一整理出來,推行天下。」

叔梁棄世,他才三歲,而今他也不過六歲,想不到小小年紀能說出這樣有志氣的話。徵在心中暗喜,但臉上並不表露出來,只是語調變得溫和了:

「當世,要想進身,首先須習六藝。禮、樂、射、御、書、數,禮又為首,你自願學習禮儀,是極好的事。以後,我給你買些祭器,學起禮來,就更逼真了。」

晚上,仲尼說:「母親,今晚我到東廂房睡。」

徵在有些意外:「為什麼?」

「我是個男子漢了,不能老是挨著母親睡。」

「你還不滿七歲呀。」

「七歲也是男子漢。禮儀不是說,男女有別嗎?」

母親嘆了口氣:「好吧。」

暮春的夜晚,偶爾傳來關關水鳥聲和呦呦鹿鳴。東西兩廂,母子輾轉反側。

徵在今年不過二十三、四歲,青春喪偶,多麼孤寂。喪偶再嫁,本無不可,但她和叔梁結合引起的那些流言,傷透了她的心,也就絕了再嫁之念。幸而有子,日夜相伴,聊解孤寂。而七歲的孩子,就知道男女有別了。多年習慣,她只睡半牀,那半邊牀舖先是留給丈夫,隨後留給兒子。有感於牀舖的不滿吧?月亮從小窗照進來,鋪了半牀銀光。但徵在並不因此充實,半牀明月,更使她心感空落,如有所失。

七歲的小男子漢,鼓起勇氣,搬到東廂房睡,初諳獨眠滋味。濃重的夜色,從四面壓來。東廂房原無人住,冬天塞在窗櫺間以禦風寒的草把,尚未拔除,在月光的透視下,幻化出各種臉譜,時像人,時像獸,時像鬼怪……

他想母親了。她實在是天底下最美麗的女子,那氣息溫馨迷人。小時候,他總是枕著母親的胳膊,吮著母親的奶頭,小手撫著她柔軟又充實的乳房,才能入睡。父親棄世之後,她不再讓他吮著奶頭、撫著乳房睡覺,但每晚仍不離母親腋下。現在,他是男子漢了,搬到東廂房獨宿,才知道自己是多麼依戀母親。

嚓嚓、嘁嘁、吱吱……什麼響動?他只覺得毛骨悚然。

「母親——」聲音顯得惶然。

「仲尼,怎麼啦?」

啊,母親就在身邊。一句簡短的答話,又鼓起了他的勇氣。

「沒什麼,一隻老鼠。」

「要是害怕,你還過來睡。」

「不,不怕。」

兩廂默然。

我是男子漢了,禮儀說,男女有別。老鼠嘛,不是有一首老鼠和禮儀的歌?

相鼠有皮,

人而無儀!

人而無儀,

不死何為?

…………

相鼠有體,

人而無禮!

人而無禮,

胡不遄死(①)?

東廂房漸漸響起輕微、均勻的鼻息聲,西廂房還在輾轉反側……

過了幾天,徵在將兒子喚到身邊:

「仲尼,我給你幾件東西。」

原來是些禮器!有木製的,圓形的、方形的俎豆,那是祭祀時存放供品用的;有陶製的酒壺、酒盅。和真正的祭器一模一樣,卻又小巧玲瓏,好像玩具。

「喜歡嗎?」

「喜歡。」

他一件件摩挲著,端詳著,心花怒放,長這麼大,還沒有玩過這樣精緻的玩具呢。

有了這套禮器,就可以像一個真正的主祭那樣,行祭祀禮儀了。

兒子喜歡,她也高興。這套禮器是用繅絲掙的幾個辛苦錢,託人在市上買來的。日日繅絲,手皮都泡浸得浮白了,以前她沒有這樣勞作過,實在是累。現在,心靈得到慰藉,勞作的苦累,散如輕煙。

那遊戲是單調的,生火燒炙祭肉、獻爵、奠酒、跪、叩首、興、讀祭文。他卻神情儼然,樂此不疲。他總是當主祭,自撰自讀祭文。有時和左鄰右舍的小夥伴一起行祭禮,有時自己獨個演習。氤氳煙氣中,有一種神秘的力量,使一顆童稚的心與一種古老的禮儀諧和。那是對人言「非禮而生」冥冥感應,所生的逆反追求?

禮和樂是相連的。宮室車輿以為居,衣裳冕弁以為服,尊爵俎豆以為器,金石絲竹以為樂。融融而樂,所以合和父子君臣,親萬民;禮,所以別父子君臣,士民男女,貴賤等第。禮樂相和,以祭郊廟,以臨朝廷,以事神而治民,便可以揖讓而治天下。

仲尼將一隻木碗當笙,放在嘴邊嗚嗚吹著,演習廟堂之樂,以配廟堂之禮。以後,母親用繅絲的錢給他在市上買了支笙,他有了真正的樂器,吹起來就更有勁了。

嗚哇嗚哇,先不成調;嗚嗚咽咽,其音裊裊,漸合呂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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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釋:

① 遄:速,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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