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孔紇老覺著心裡有一個什麼東西在躁動,血似乎比往日流淌得快了,身上有一種勃然欲興的亢奮感。

他有些害怕,怕隱藏在心之一角的那個精靈,忽然奔出,不聽控御。

情歟,理歟?他歷來相信情受控於理,情不敢悖於理,二而一也。但是,近些日子,情和理卻常在他心裡相鬥不下,常有一種我而非我之感。

魂不守舍,魂不守舍!几上一摞幾十斤重的簡冊也鎮壓不住它,它又飛了,飛向泗水邊那幾椽茅舍……。

那一天,他去泗水邊垂釣,凝視注目於釣絲、浮子,只覺得四慮俱空,物我皆忘。這是一種清心滌欲,十分有益於健康的精神狀態。

忽然,豆大的點滴打亂了水面,急雨驟至。孔紇猛然驚醒,倉促收起釣具就走。急切間,瞥見離岸不遠有幾椽茅屋,趕緊跑去避雨。

他本不想進屋打攪主人,只想在檐下暫避,雨住就走。

「先生,何不進屋坐坐。」

房主人是一個白髯飄拂的慈祥老人,正倚門相邀。

「天陰雨濕,實在不敢多擾。」

「寒舍雖然湫隘,尚可容膝,先生就不必客氣了。」

雨越下越大了,檐水如注,孔紇身上已有幾處沾濕。矮檐實在不足蔽全身,而那雨一時沒有停止的意思,主人盛情,他也就不再辭讓了。

進門,讓坐,互通姓名。主人得知,來人姓孔,名紇,字叔梁,連稱:

「原來是叔梁紇將軍,幸會,幸會!」

傳說,軒轅皇帝有個兒子叫少昊,是孔氏家族的祖先,少昊的後裔建殷商王朝,商國王姓子。周滅殷商,封商的後代於宋(都今商邱)。古代,姓之下又有分支,稱氏。孔紇的先祖孔父嘉是宋國宗室,因為距宋國始祖已過五代,便改為孔氏。孔父嘉做宋國大司馬,為太宰華父督殺害,孔父嘉的兒子出奔魯國,以避宋亂。傳到叔梁,孔氏已在魯繁衍了五代。孔家遷魯,不再是世襲貴族,不過是陬邑(①)的普通百姓,孔紇壯年從軍,立下戰功,魯君才委他為陬邑大夫。現在他老了,已致仕回家,就在陬邑,魯君給了他一小片食採的土地,但人們還習慣叫他叔梁紇將軍。〔①陬:今山東曲阜縣東南的陬城。〕

叔梁紇見主人骨格不凡,氣質不俗,暗忖,不是等閒之輩。請教姓名,自稱姓顏名襄。顏氏為曲阜大族,子弟果然不俗。敘過年齒,孔紇年過花甲,而顏襄已逾古稀,孔紇便以顏兄相稱。

鳴鶴在陰,

其子和之。

我有好爵,

吾與爾靡之。

…………

內室傳來琅琅讀書聲。孔紇心頭一震,如聞天籟。是男子嗎?聲音不會如此清脆;是女子嗎?茅舍裡何來如此才女?

主人見孔紇突然不說話,訝然傾聽的樣子,笑著說:

「小女在讀書。」

孔紇慨然讚嘆說:「而今能讀《易》的,男子中又有幾人?不想,府上有這樣的才女。」

鳴鶴在陰,

其子和之。

我有好爵,

吾與爾靡之。

「怎麼總讀這幾句?」

「也許遇到了疑難。她就是這樣,遇到疑難,便反覆誦讀,直到心中釋然為止。」

…………

內室還在再三重複這幾句。

「孔兄,能否就這幾句易辭,為小女一解?」

「顏兄博學,小弟怎敢在這裡饒舌?」

「小女任性,我講的她常常不以為然。孔兄家學淵深,一定能使她折服。」

不等孔紇同意,主人大聲向內召喚:

「徵在,出來見位貴客,請他給妳講講易辭?」

什麼貴客,他能給我講易辭?徵在動心了,她手捧簡冊,娉娉婷婷出來。

「快見過孔叔,他是宋宗室苗裔,先世避亂遷魯,家學淵深。」

孔紇抬眼看,小女子十六、七歲,布衣荊釵,卻有她嫵媚動人處,更可貴的是,氣質不俗。

她呢,自恃年小,並不避嫌。

顏父問:「剛才,妳反覆讀那幾句,是遇到了疑難嗎?」

「嗯。」

「請孔叔給妳講講這幾句的意思吧。」

她含羞還半喜,臉上顯出期待的神色。孔紇覺得已無可推辭。

「鶴知夜半,故『鳴鶴在陰』。鳴聲真而和中,立誠篤至,故雖在暗昧,物亦應焉。不私權利,唯德是與,誠之至也。故曰『我有好爵,吾與爾靡之。』靡者,散也。」

「講得好,講得好!」顏父情不自禁地讚嘆起來,「叔梁兄,真是文武全才呀!」

一聽「叔梁」二字,徵在問:

「是父親常講起的那位雙手托起城門的將軍嗎?」

「正是。」

徵在用驚奇的目光䀹了叔梁紇一眼,已經上年紀了,但當年的英武氣概猶存。身材魁梧,腰板挺直,全無龍鍾老態。

據說,當年孔紇隨魯君宗族大將孟孫蔑攻打偪陽(②),只見懸門不閉,偏將堇父等恃勇率軍先進,叔梁紇繼入。此時,忽聽得城上豁剌一聲,將懸門當著叔梁紇頭頂上放將下來,原來中了敵軍詭計。孔紇立即投戈於地,舉雙手把懸門用力托住。後隊見中計,連忙鳴金收兵,堇父所率軍兵也急忙回身。城內頓時鼓角齊鳴,偪陽兵乘勢掩殺,大隊人馬尾隨追逐。追到城邊,望見一大漢,手托懸門,放魯軍出城。偪陽兵無比驚駭,心想:「這懸門自上放下,不是千斤力氣,怎抬得住?」叔梁紇待魯軍退盡,大叫道:

「魯國有名上將叔梁紇在此,有人要出城的,趁我不曾放手,快些出去!」

城中無人敢應,偪陽兵彎弓搭箭,正待射他,叔梁把雙手一掀,就勢撒開,落下閘門。自己便縱騎出城。〔②偪陽:春秋時國名,今山東峰縣境。〕

…………

「孔叔,當年你真的雙手托住了偪陽城的懸門嗎?」

「當時正當壯年,有的是力氣。再說,生死關頭,力氣也就逼出來了。」

徵在不覺暗暗欽佩眼前這位英雄,卻又忽生出一種頑皮作態的異樣心情,她故意問孔紇:

「孔叔,你說我剛才念的是卜辭嗎?」

「《易》的句子都是卜辭。」

「我倒覺得它像一首很美的詩。」

「哦,何以見得?」

「你聽,夜半三更,一隻孤鶴在叫,牠一定是失伴求友。另一隻鶴聽見了,一呼一應,相和相答……」

不等徵在說完,顏父連忙打斷她:

「妳這孩子又任性了,《易》怎麼能這樣解釋呢!」

孔叔梁對這別致的解釋,倒饒有興味,願意聽她繼續講下去。顏父打斷,他才回復自我,也說:

「顏兄說得極是,離了卜筮之義來釋《易》,也許就失卻它的本意了。」

徵在不再說話,手捧簡冊,怏怏地仍回內室去。想不到曾為武士,也和文人一樣古板。

少頃,雨住,孔紇提了釣具,告辭回家。顏襄送了一段,說:

「以後再來泗水垂釣,請別見外,枉顧寒舍歇足。」

孔紇說:「顏兄不嫌棄,叔梁會時來叨擾的。」

從此,孔紇到泗水邊垂釣漸漸頻繁,每次必到顏家小坐。徵在仍常向孔紇討教,如對師長,不避嫌疑。

孔紇肩背一根長釣竿,腰繫魚簍,頭戴箬笠,走出家門。

他走過里巷,隱隱覺得背後有無數道芒刺一樣尖利的目光,刺得身上不大自在,彷彿聽到一個聲音:

「釣翁之意不在魚……」

他回過頭去,卻又不見說話的人。有什麼話當面直說好了,鬼頭鬼腦做什麼?「釣翁之意不在魚」,什麼意思?!

莫非,莫非說我有私於顏家那個小妞?真是捕風捉影,流言傷人!我與顏父為友,彼此一見如故,徵在愛讀書,遇有疑義,常向我討教,如此而已,豈有他哉!

不過,說實話,自己對徵在是喜歡的,喜歡她娉婷不俗,喜歡她好學不倦,不見她,心裡就像失落了什麼。她呢,似乎也不厭嫌我,每次出釣,到顏家小坐,我和顏父在堂屋閒話,她總要託故到外室來晃晃,然後相機問我幾處書中的疑難。如果我因事情纏身,多天不去,她還會問:孔叔為什麼很久沒來?難道,她……

春草芊芊,那枯黃了一個冬天的田野,顆顆草芽是什麼時候冒出來的呢?它是在人們忽略之時,悄悄冒出來的,人不知春,草知春啊。一顆、二顆,誰也看不出它;百顆、千顆,還沒有人注意它,它在忽略中不聲不響地悄悄生長。終於,漸漸綠成一片,人們才驚呼:怎麼轉眼間便春草芊芊了?彷彿它們是一個夜晚從地下冒出來的。

將仲子兮,

無踰我園!

無折我樹檀!

豈敢愛之,

畏人之多言。

仲可懷也,

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他回過頭去,仍不見唱詩的人,但耳畔明明聽見這幾句詩的吟唱。他的腳步不免踟躕起來……

已經六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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