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節

時鐘的指針走過十二點,正以為今天不會再有客人的時候,老舊的木門吱呀一聲開了。一個身穿深灰色外套、六十齣頭的男子,慢步走了進來。

看清來人,桐原彌生子堆出的笑容陡然消失,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原來是笹垣先生啊,我還以為財神爺上門了。」

「這什麼話啊,我不是財神爺嗎?」笹垣自行把圍巾和大衣掛在牆上。在可以擠上十個人的L形吧台居中坐下。他在大衣下穿著一件磨損嚴重的咖啡色西服,從警察的崗位退下來後,他的風格還是沒變。

彌生子在他面前放了玻璃杯,打開啤酒瓶蓋幫他倒酒。她知道他在這裡只喝啤酒。

笹垣津津有味地喝了一口,伸手去拿彌生子端出來的簡陋下酒菜。「生意怎麼樣啊?年末的旺季就快到了啊。」

「你都看到啦,我這裡從好幾年前泡沫經濟起就已經破滅了。應該說,泡沫經濟從來沒在我這裡起過泡沫。」

彌生子又拿出一個玻璃杯,為自己倒了啤酒,也不向笹垣打聲招呼,一口氣就喝掉半杯。

「你喝酒還是這麼爽快。」笹垣伸手拿起啤酒瓶,幫她倒滿。

「謝謝。」彌生子點頭致意,「這是我唯一的樂趣。」

「彌生子太太,你這家店開多少年了?」

「嗯,多少年啦?」她扳著手指,「十四年吧……對,沒錯,明年二月就十四年了。」

「還挺能撐嘛,你還是最適合做這一行,嗯?」

「哈哈!」她笑了,「也許吧,以前的咖啡館三年就倒了。」

「當鋪的工作你也從來不幫忙吧?」

「對呀,那是我最討厭的工作,和我的個性完全不合。」

即使如此,她還是做了將近十三年的當鋪老闆娘,雖然她認為那是自己一生最大的錯誤。如果沒嫁給桐原,繼續在北新地的酒吧工作,現在不知已掌管多大的店了。

丈夫洋介遭人殺害後,當鋪暫時由松浦管理,但不久家族便召開了會議,當鋪改由洋介的堂弟主事。原本桐原家世代經營當鋪,由親戚聯合成立了好幾家店。所以洋介身故後,彌生子也不能為所欲為。

沒多久,松浦便辭掉店裡的工作。據接手的新老闆、洋介的堂弟說,松浦盜用了店裡不少錢,但數字方面彌生子根本不懂。事實上,她對此毫不關心。

彌生子把房子和店面讓給堂弟,利用那筆錢在上本町開了一家咖啡館。那時她打錯了算盤,原來桐原當鋪的土地是在洋介的哥哥名下,並非洋介所有,即土地是借來的。這事彌生子全然不知。

咖啡館剛開張時相當順利,但過了半年客人便開始減少,後來更是每況愈下,原因不明。彌生子試著更新品種、改變店內裝潢,生意仍然愈見低落,不得已只好削減人工開支,卻導致服務質量降低,客人更是不肯上門。最後,不到三年便關張了。那時,做酒吧小姐時的朋友說天王寺有家小吃店,問她願不願盤下來。條件很好,既不需要權利金,裝潢設備也都是現成的。她立刻答應了,就是現在這家店。這十四年來,彌生子的生活全靠這家店支撐。一想到若沒有這家店,即使是現在,她仍怕得汗毛直豎。只不過,她這家店剛開張,「太空侵略者」便風靡全國,客人爭先恐後地進咖啡館都不是為了喝咖啡,而是為了玩遊戲,那時她正因為關了那家咖啡館而後悔得捶胸頓足。

「你兒子怎麼樣了?還是沒消息嗎?」笹垣問。

彌生子的嘴角垂了下來,搖搖頭:「我已經死心了。」

「今年多大啦?正好三十?」

「天知道,我都忘了。」

笹垣從彌生子開店的第四年起便偶爾來訪。他本是負責偵辦洋介命案的警察,但他幾乎不曾提起那件案子,只是每次一定會問起亮司。

亮司在桐原當鋪一直住到初中畢業。彌生子那時滿腦子都是咖啡館的生意,不必照顧兒子似是幫了她大忙。

大約在彌生子開始經營這家店的同時,亮司離開了桐原當鋪。他們並沒有就此展開母子相依為命的溫馨生活。她必須陪喝醉的客人直到半夜,接著倒頭大睡。起床時總是過了中午時分,簡單吃點東西,洗個澡化了妝後,便得準備開店。她從來沒有為兒子做過一次早餐,晚餐也幾乎都是外賣。就連母子碰面的時間,一天可能都不到一小時。

後來,亮司外宿的情況越來越頻繁。問他住哪裡,只得到含糊不清的回答。但學校或警察從未找上門來說亮司惹了麻煩,彌生子也就沒有放在心上。她應付每天的生活就已疲憊不堪。

高中畢業典禮那天早上,亮司照常準備出門。難得在早上醒來的彌生子,在被窩裡目送他。

平時總是默默離家的他,那天卻在門口回頭,對彌生子說:「我走了。」

「嗯,路上小心。」睡得昏昏沉沉的她回答。

這成為他們母子最後一次對話。好幾個小時後,彌生子才發現梳妝台上的便條,紙上只寫著「我不會回來了」。一如他的留言,他再未露面。

若真要找他,當然不至於無從找起,但彌生子並沒有積極去找。儘管寂寞,她心裡也覺得這樣的局面事出有因。她深知自己從未盡過母親應盡的責任,也明白亮司並不把自己當母親。

彌生子懷疑自己是不是天生缺乏母性。當初生下亮司並不是因為想要孩子,唯一的原因是她沒有理由墮胎。她嫁給洋介,也是因為以為從此不必工作就有好日子。然而,妻子與母親的角色遠比她當初預料的枯燥乏味。她想當的不是妻子或母親,她希望自己永遠只是女人。

亮司離家後三個月左右,她和一個經營進口雜貨的男子有了私情。他讓彌生子寂寞的心靈得到慰藉,實現了她再做女人的願望。

他們大約同居了兩年,分手的原因是男人必須回他本來的家。他已婚,家安在埽市。

此後,她和好幾個男子交往、分手,現茌仍是孤家寡人。生活很輕鬆,有時卻感到寂寞難耐。這樣的夜晚,她便會想起亮司。但她不準自己興起想見他的念頭,她知道自己沒有那種資格。

笹垣叼起根七星,彌生子迅速拿起打火機,幫他點著。

「哎,多少年了,從你老公被殺?」笹垣抽著煙問。

「二十年吧……」

「仔細算是十九年,真是好久以前的事了。」

「是啊。笹垣先生退休了,我也變成了老太婆。」

「都過了這麼久,怎麼樣,有些事情應該可以說了吧?」

「什麼意思?」

「我是說,有些事那時不能說,現在可以了。」

彌生子淡淡一笑,拿出自己的煙,點著火,朝著熏黃的天花板吐出細細的灰煙。「你這說法真奇怪,我可什麼都沒有隱瞞。」

「嗯?我倒是有很多地方想不通。」

「你還放不下那個案子?真有耐性。」彌生子用指尖夾著煙,輕輕倚著身後的柜子。不知從何處傳來了音樂。

「案發當天,你說和松浦、亮司三人在家。真的嗎?」

「是啊。」彌生子拿起煙灰缸,將煙灰抖落,「笹垣先生對此不是已經查得快爛了嗎?」

「查是查了,但是能具體證明的,只有松浦的不在場證明。」

「你是說人是我殺的?」彌生子從鼻子里噴出煙。

「不,你應該跟他在一起。我懷疑的是你們三個人在一起這一點,事實上,是你和松浦在一起,是不是?」

「笹垣先生,你到底想說什麼?」

「你和松浦有一腿。」笹垣喝光玻璃杯里的啤酒,示意她不必幫他,他自己倒起酒來。「不必再隱瞞了吧?已經過去了。事到如今,沒有人會說三道四了。」

「現在才問過去的事,要做什麼?」

「不做什麼,只是想把事情想通。命案發生時,去當鋪的客人說門上了鎖。對此,松浦的說法是他進了保險庫,而你和兒子在看電視。但這不是事實,其實你和松浦在裡面房間的床上,是不是?」

「你說呢?」

「我說中了。」笹垣壞笑著喝起啤酒。

彌生子不慌不忙地繼續抽煙。看著飄蕩的煙,思緒也跟著飄忽起來。

她對松浦勇並沒有多少感情,只是每天無所事事,心裡焦急,生怕再這樣下去,自己將不再是女人了。所以當松浦追求時,她便索性接受了。他一定也是看穿了她的空虛,才找上了她。

「你兒子在二樓嗎?」笹垣問。

「嗯?」

「我是說亮司,你和松浦在一樓後面的房間,當時那孩子在二樓嗎?你們擔心他突然闖進來,才把樓梯門加掛的鎖鎖上。」

「加掛的鎖?」話說出口後,彌生子才用力點頭,「不錯,聽你這麼一說,我想起樓梯的門上的確加掛了一道鎖。不愧是警察,記得這麼清楚。」

「怎麼樣?那時亮司在二樓吧?但是,為了隱瞞你跟松浦的關係,你們決定對外宣稱他和你們在一起。是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