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第六節

輾轉反側的夜晚接連而至,筱冢一成翻個身,前幾天與笹垣的一席話一直在腦海里盤旋不去。自己可能處於一個不尋常的狀況,這個想法隨著現實感壓迫著他的胸口。

那位老警察雖沒有明言,但他暗示今枝可能已遭遇不測。就他所描述的失蹤與房內的狀態,一成也認為這樣的推論很合理。然而,他附和老警察時的心情,仍有部分像是在看電視劇或小說的情節。即使大腦明白這些事情便發生在周遭,卻缺乏真實感。即使笸垣臨別之際對他說「你可別以為自己能高枕無憂」,他也感到事不關己。

等到他獨自一人,關掉房間的燈,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類似焦躁的衝擊便席捲而來,讓他全身直冒冷汗。他早就知道唐澤雪穗不是一個普通女子,才不贊成康晴迎娶她。然而,萬萬沒有想到委託今枝調查,竟然危及他的性命。

她究竟是什麼人?他再次思索,這女人真正的身份到底是什麼?還有那個叫桐原亮司的男人。

他是個什麼樣的人,笹垣並沒有清楚交代。他以槍蝦和蝦虎魚來比喻,說桐原與唐澤雪穗就像這兩種動物一樣,互利共生。

「但我不知道他們的巢穴在哪裡,為此我追查了將近二十年。」說這幾句話時,老警察的臉上露出了自嘲的笑容。

一成聽得一頭霧水。無論十幾二十年前大阪發生了什麼事,又怎麼會影響到自己?

一成在黑暗中睜大眼睛,拿起放在床頭柜上的空調遙控器,按下開關,不久便滿室涼意。

這時,電話響起。他心頭一驚,打開檯燈,鬧鐘就快指向一點。一時之間,他以為家裡出事了。現在一成獨自住在三田,這套兩室兩廳的房子是去年買的。

他輕輕清了清喉嚨,拿起聽筒:「喂。」

「一成,抱歉這時候打電話給你。」

光聽聲音就知道來電者是誰,心裡同時湧現不好的預感。與其叫預感,不如說是確信更為接近。

「堂兄……出了什麼事?」

「嗯,上次跟你提過的那件事,剛才,她跟我聯絡了。」康晴壓低聲音的原因,恐怕不單單是因為夜深了,一成更加確信。

「她母親……」

「嗯,已經走了,終究沒醒過來。」

「真可憐……」一成說,但並非出自肺腑,只是自然反應。

「明天你沒問題吧。」康晴說,他的口氣不給一成任何反對的餘地。

即使如此,一成還是加以確認:「要我去大阪?」

「明天我實在走不開,史洛托邁亞公司的人要來,我得跟他們見面。」

「我知道,是為了『美巴隆』。按預定,我也要出席。」

「你的行程已經改了,明天不用上班,盡量搭早一點的新幹線去大阪,知道了吧?幸好明天是星期五,我可能還得接待客人,要是晚上沒法過去,後天早上應該走得成。」

「這件事社長那邊……」

「明天我會說一聲。這個時間再打電話過去,他老人家的身體怕吃不消。」

社長指筱冢總輔,社長府邸與康晴家同樣位於世田谷的住宅區。康晴是在結婚時搬離老家的。

「你向社長介紹過唐澤雪穗小姐了嗎?」儘管認為這個問題涉及私人領域,一成還是問了。

「還沒有。不過我跟他提過我在考慮結婚。我爸那種個性,看樣子也不怎麼關心。我看他也沒有閑工夫管四十五歲兒子的婚事。」

筱冢總輔被普遍認為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他也的確不曾過問一成他們的私事。但一成早就發現,這是一種極端的工作狂個性,對生意之外的事概不關心。一成猜想,伯父心裡恐怕認為只要那個女人不會讓筱冢家名聲掃地,兒子再婚對象是誰都無所謂。

「明天你會去吧?」康晴最後一次確認。

真想拒絕。聽過笸垣的話之後,一成更加不想與唐澤雪穗有所牽扯。然而,他找不到拒絕的理由。計畫結婚的對象的母親死了,希望堂弟代為幫忙處理葬禮等事宜——康晴的請託從某個角度來看合情合理。

「在大阪哪裡?」

「她上午應該是在葬禮會場安排事情,她說下午會先回娘家一趟。我已經收到傳真,兩個地方的地址和電話都有了,一會兒傳給你。你的傳真也是這個號碼吧?」

「對。」

「那我先掛了。你收到傳真後打個電話給我吧。」

「好的,我知道了。」

「那就麻煩你了。」電話掛斷了。

一成下了床。人頭馬白蘭地就放在玻璃門書櫃里。他將酒往杯中倒進約一厘米半高,站著便送進口中,讓白蘭地停留在舌上,細細品味其酒香、味道與刺激後才人喉。有種全身血液都蘇醒過來的感覺,他知道神經敏銳了起來。

自從康晴表明對唐澤雪穗的愛意後,一成不知有多少次想找父親商量。他認為,只要將她的不尋常處告訴父親,伯父遲早會從父親口中得知此事。但是,要干預未來筱冢家族掌權人康晴的婚事,他握有的信息實在太過暖味,不具說服力。光是空口說她有問題,只會為父親徒增困擾。父親極有可能反過來斥責他,要他擔心別人之前先擔心自己。而且,父親去年甫出任筱冢藥品旗下筱冢化學公司的社長,肯定沒有餘力為侄子的再婚操心。

第二口白蘭地流進喉嚨時,電話響了。一成站在原地,沒有接起聽筒。聯結著電話的傳真機開始吐出白色的紙。

一成將近正午時抵達新大阪車站。踏上月台的那一刻,立即感覺到濕度與溫度的差別。已過了九月中旬,仍暑氣逼人。一成這才想起,是啊,大阪的秋老虎素來兇猛。

下了月台樓梯,走出收票口。車站建築物的出口就在眼前,計程車停靠站在對面。他走過去,心想先到葬禮會場再說。就在這時,有人喊一聲「筱冢先生」,是女人的聲音。他停下腳步,環顧四周。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小跑著靠近,她身上穿著深藍色套裝,內搭T恤,長發紮成馬尾。「謝謝您大老遠趕過來,辛苦您了。」一在他面前站定,她客氣地施禮,頭髮恰似馬尾般掃動。

一成見過這女子,她是唐澤雪穗南青山精品店的員工。「呃,你是……」

「我姓濱本。」她再次行禮,取出名片,上面印著濱本夏美。

「你來接我?」

「是的。」

「你怎麼知道我要來?」

「是社長交代的。社長說,您應該會在中午前到達,但是我因為塞車來晚了,真是抱歉。」

「哪裡,沒關係……呃,她現在在哪裡?」

「在家與葬儀公司的人談事情。」

「家?」

「我們社長的老家,社長要我帶筱冢先生過去。」

「啊,好。」

濱本夏美朝計程車站走去,一成跟在她身後。他推測一定是他搭乘新幹線時,康晴打電話告訴雪穗。也許康晴曾對她說會派一成過去,有什麼事儘管吩咐之類的話。

濱本夏美告訴司機去天王寺。一成昨晚接到康晴的傳真,知道唐澤禮子家位於天王寺區真光院町。不過,那是在大阪哪個地方,他幾乎全然不知。

「突然發生這種事,你們一定措手不及吧?」計程車開動後,他問道。

「是啊。」她點點頭,「因為可能有危險,我昨天就先過來了,可是沒想到竟然就走了。」

「什麼時候去世的?」

「醫院是昨晚九點左右通知的。那時候還沒有走,只說情況突然惡化。可是,等我們趕到,已經……」濱本夏美淡淡地敘述。

「她……唐澤小姐的情況怎麼樣?」

「這個啊,」濱本夏美蹙起眉,搖了搖頭,「連我們看的人都難過。我們社長那種人是不會放聲大哭的,可是她把臉埋在母親的床上好久,一動不動。我想,社長一定是想忍住悲傷,可是我們連她的肩膀都不敢碰。」

「昨晚大概也沒怎麼睡吧?」

「我想應該是沒有合過眼。我在唐澤家的二樓過夜,半夜有一次下樓,看到房間里開著燈,還聽到微弱的聲音,我想大概是社長在哭。」

「哦。」

一成想,無論唐澤雪穗有什麼樣的過去,懷著什麼樣的秘密,終究無法不為母親的死悲傷。根據今枝的調查,雪穗應該是成為唐澤禮子的養女後,才得以過上無憂無慮的生活,也才擁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

目的地大概不遠了,濱本夏美開始為司機指路。一成從口音判斷,她應該也是大阪人,這才明白唐澤雪穗在眾多員工中選她來的理由。

經過古老的寺廟,轉入幽靜的住宅區,計程車停了。一成準備付車費,卻被濱本夏美堅拒:「社長交代,絕對不能讓筱冢先生付錢。」她帶著笑,語氣卻明白而篤定。

唐澤雪穗的老家是一幢木籬環繞、古意盎然的日式房舍,有一扇小小的腕木門。學生時代,雪穗一定每天都會穿過這道門,也許她一邊走過,一邊對養母說「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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