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一節

約好碰面的咖啡館朝向銀座中央大道。正值下午五點四十七分,剛下班的男女與購物者熙來攘往,每個人臉上或多或少都露出滿足的表情。也許泡沫經濟破滅的影響還沒有波及一般市井小民,今枝有這種感覺。

一對年輕男女走在他前面,頂多才二十歲,男子身上穿的夏季西裝大概是阿瑪尼的,剛才今枝親眼看到他們從停在路邊的寶馬下車,那輛車想必是景氣好的時候買的。乳臭未乾的小子開高級進口車的時代最好趕快過去,他暗忖。

爬樓梯經過店裡一樓的蛋糕房時,手錶指著五點五十分,已經比他預定的時間晚了。比約定時間早到十五至三十分鐘是他的信條,同時也是一種在心理上佔上風的技巧。只不過,對今天要見的人無需這種心機。

他飛快掃視一下咖啡館,筱冢一成還沒有來。今枝在一個可以俯瞰中央大道的靠窗位子坐下。店內大約坐滿了五成。一個東南亞裔輪廓的服務生走了過來。人工費因泡沫景氣高漲之際,僱用外籍勞工的經營者增加了。或許這家店也是這樣存活下來的,這樣總比僱用一些工作態度不可一世的日本年輕人好多了。他一邊想著這些,一邊點了咖啡。

叼上一根萬寶路,點了火,他往馬路上看去。這幾分鐘人似乎更多了。據說各行各業都削減了交際費,但他懷疑那是否只是一小部分。或者,這是蠟燭將熄前最後的光輝?他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鎖定一個男子。那人手上拿著米色西裝,大步前行。時間是五點五十五分。今枝再度見識到,一流的人果然準時。

幾乎在膚色黝黑的服務生端咖啡上桌的同一時間,筱冢一成舉起手打了招呼,向桌邊走來。筱冢一邊就座,一邊點了冰咖啡。「真熱!」筱冢以手掌代替扇子在臉旁扇動。

「是啊。」

「今枝先生的工作也有中元掃墓之類的假期嗎?」

「沒有。」今枝笑著說,「因為沒有工作的時候就等於是放假了。更何況,中元掃墓可說是進行某一類調查的好時機。」

「你是指……」

「外遇。」說著,今枝點點頭,「例如,我會向委託調查丈夫外遇的太太這樣建議:請向你先生說,中元節無論如何都想回一趟娘家。如果先生面有難色,那就說,要是他不方便,你就自己回去。」

「這樣,如果男方在外面有女人……」

「怎會錯過這個機會?做太太的在娘家坐立難安時,我就把她丈夫和情人開車出去兜風、過夜的情況拍下來。」

「真有這種事?」

「發生過好幾次,男方上當的幾率是百分之百。」

筱冢無聲地笑了,似乎多少緩和了緊張的氣氛。他走進咖啡館時,表情有點僵硬。服務生把冰咖啡送上來。筱冢沒有用吸管,也沒加糖或奶精,便大口喝了起來。

「查到什麼了?」筱冢說。他大概一開始就巴不得趕緊提問。

「進行了很多調查,不過調查報告也許不是你想看到的。」

「可以先讓我看看嗎?」

「好。」

今枝從公文包里取出檔案夾,放在筱冢面前。筱冢立刻翻開。

今枝喝著咖啡,觀察委託人的反應。對於調查唐澤雪穗的身世、經歷和目前情況這幾項,他有把握已全數完成。

筱冢抬起頭來。「我不知道她的生身母親是自殺身亡的。」

「請看仔細,上面並沒有寫自殺。只說可能是,但並未發現關鍵性證據。」

「可憑她們當時的處境,自殺不足為奇。」

「的確。」

「真讓人意外。」筱冢立刻又補上一句,「不,也不見得。」

「怎麼?」

「她雖然有一種出身和教養都宛如千金大小姐的氣質,只是偶爾顯露出來的表情和動作,該怎麼說呢……」

「看得出出身不好?」今枝露出不懷好意的笑容。

「還不至於。只是有時候覺得她在優雅之外,總有一種隨時全神戒備、嚴密防範的感覺。今枝先生,你養過貓嗎?」

「沒有。」今枝搖搖頭。

「我小時候養過好幾隻,全是撿來的,不是那種有血統證明的貓。我自認為是以同樣的方式來飼養,但貓對人的態度,卻因為它們被撿回來的時期不同而有很大區別。如果撿回來的是小貓,從懂事起就待在家裡,在人的庇護下生活,對人不會太有戒心,自會天真無邪,喜歡撒嬌。但是,如果大二點才撿回來,貓雖然也會跟你親近,卻不會百分之百解除戒心。看得出來,它們好像對自己說:既然有人喂我,那就暫時跟他一起住,但絕對不能掉以輕心。」

「你是說,唐澤雪穗小姐也有同樣的感覺?」

「要是知道別人用野貓來比喻她,她一定會氣得發瘋。」筱冢的嘴角露出笑容。

「可是,」今枝回想起唐澤雪穗那雙令人聯想到貓眼的銳利眼睛,說,「有時這種特色反而是一種魅力。」

「一點不錯,所以女人實在可怕。」

「我有同感。」今枝喝了一口水,「股票交易的部分你看到了嗎?」

「看了一下,真虧你找得到證券公司的承辦營業員。」

「因為高宮先生那裡還留有一點資料,我就是從那裡找出來的。」

「高宮那裡……」筱冢的臉色微微一暗,那是種種憂慮在腦里交織閃過的表情,「這次調查,你是怎麼跟他說的?」

「單刀直入。我說受希望迎娶唐澤雪穗小姐的男方家人委託進行調查。這樣不太好嗎?」

「不,很好。萬一真要結婚,他遲早會知道。他作何反應?」

「他說,但願她能夠找到好人家。」

「你沒有告訴他是我親戚?」

「沒有,但是他似乎隱約察覺到是你委託的。這也難怪,雖然我與高宮先生只有幾面之緣,但如果說正好有個不相干的人委託我調查唐澤雪穗,也未免太巧了。」

「也對。我最好找個機會主動告訴他。」筱冢自言自語,視線再度落在檔案夾上,「根據這份報告,她似乎靠股票賺了不少。」

「是啊。可惜負責承辦她業務的營業員今年春天結婚離職了,所以得到的資料完全出自營業員的記憶。」今枝想,如果不是已經離職,她應該也不肯透露客戶的秘密。

「我聽說一直到去年,即使是普通外行散戶也賺了不少,可上面寫她投資了兩千萬元買理卡德的股票,是真的嗎?」

「應該是真的,承辦的女營業員說她印象非常深刻。」

理卡德株式會社本是半導體製造商,大約兩年前,該公司宣布開發出氟氯碳化物替代品。自從一九八七年九月聯合國通過限用氟氯碳化物的規定後,國內外的開發競爭便日益激烈,最後,理卡德脫穎而出。一九八九年五月,「赫爾辛基宣言」決議於二十世紀末全面停用氟氯碳化物,此後理卡德的股票便一路飈紅。

令營業員詫異的,是唐澤雪穗購買股票時,理卡德的研髮狀況尚未對外公開,甚至業界對理卡德進行哪方面研究都一無所知。國內數一數二的氟氯碳化物廠商太平洋玻璃,數名長期從事氟氯碳化物開發的技術人員被挖走一事,也是在宣布研發替代品的記者會結束後才曝光。

「其他還有很多類似例子。雖然不知道唐澤小姐基於什麼根據,但凡是她買進股票的公司,不久都會有驚人表現。營業員說,幾率幾乎是百分之百。」

「她有內線?」筱冢放低音量說。

「營業員似乎也這麼懷疑。她說,唐澤小姐的先生好像是在某家製造商工作,或許是通過什麼特殊渠道得知其他公司的狀況。但她並沒有詢問唐澤小姐本人。」

「我記得高宮是在……」

「東西電裝株式會社的專利部。那個部門的確得以掌握其他企業的技術,但僅限於已公開的。不可能得到關於未公開、而且還在開發中的技術的消息。」

「看來只能說她在股票方面的直覺很准了。」

「的確很准。那位營業員說,她拋售股票的時機也抓得很准。在股票還有些微漲勢的階段,她就很乾脆地切換到下一個目標。營業員說,一般外行的散戶很難做到這一點。不過,光靠直覺是玩不了股票的。」

「她背後有鬼……你是這個意思?」

「我不知道,但有這種感覺。」今枝微微聳了聳肩,「這就真的是我的直覺了。」

筱冢微微偏著頭,視線再度轉向檔案夾,「還有一點讓我感到不解。」

「什麼?」

「這份報告說,一直到去年,她都頻繁地買賣股票,現在也沒有收手的樣子。」

「是啊。大概是因為店裡很忙,暫時沒法專心在這方面。不過,她手上好像還持有好幾支強勢股票。」

筱冢沉吟了一會兒。「奇怪。」

「啊?報告有什麼錯誤嗎?」

「不,不是。只是跟高宮說的有點不同。」

「他怎麼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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