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這些日子,軒轅常常不帶隨從,一個人躑躅大野,神情恍惚,如有所思。

釜山盟會,稱帝大典都舉行過了,心裡並不踏實、滿足。各部族酋長都來參加盟會,一個個跪地稱臣,擁戴軒轅為各部族的共同首領。一副竹板上刻三光線條,稱為符,一符之半軒轅保留,一符之半交給部族酋長。約定,天下共主軒轅黃帝有什麼命令頒行天下,便派一使者手執半符知照各酋長,各酋長將自己保存的半符與使者所執半符相對,合得上,證明信使不假,便得按使者傳的話執行。

雖然大家對天盟過誓,是不是真能做到,值得懷疑。這些酋長都是萬人之上的人物,平日在部族裡受慣別人擁戴,無拘無束,就像一匹野馬,沒有羈勒。現在要聽命於另一個人,就像野馬上了羈勒,能不踢不咬,那麼馴服?

酋長不易馴服,天下萬民又如何呢?他們一時擁戴這一個酋長,一時又可以擁戴那一個為酋長,也不是那麼容易馴服的。

天下卻要求安定,要求統一。

各個部族誰也不服誰,有了糾紛,誰也沒有權威出面調解。爭水源,爭牧地,有人調解,互諒互讓,也就罷了。以往不行,動輒訴之干戈,死傷千百。

蒼頡造字,止戈為武,誰有權威出面止戈,讓爭鬥雙方聽服,放下干戈呢?

小的爭鬥不斷,又發展為兩次大的戰爭,一次對蚩尤,一次對炎石年,幾乎天下所有部族都捲入了這兩次戰爭,死傷之多,曠古未有,中原血流成河。

這樣大規模的戰事,再不能讓它發生了。現在我是各部簇擁戴的天下共主,稱號黃帝,就應該建立能讓天下聽服的權威。

但是,怎樣建立起這種權威,而且讓天下萬民也知道這種權威呢?苦思幾天,竟不得要領。

突然,一陣巨風在大野颳起,樹搖草偃,塵垢皆去。軒轅悚然起驚,風的威力如此巨大,天下萬物無不聞風而動。

風雨欲來,一個牧羊人手執長鞭,噼叭揮動,趕羊群回去。牧者一人,身背弓箭,而群羊馴順,聽其驅趕。

軒轅忽然領悟,一風動天下,一牧驅萬羊,治理天下的人,難道不能從中得到啟示?

第二天,黃帝大會群臣說,昨晚做了一個夢,我站在合宮前面廣場,舉目閒眺,野曠天低。忽然,大風陡起,四野振搖,合宮樑柱,塵垢皆去。

大風驟起,驚嚇曠野上放牧的羊群,咩咩亂叫,炸了群,四散奔逃。這時,一個身材魁偉的牧羊人撮口打個唿哨,健步如飛,手裡一張千鈞之弩,呼呼舞動,當作長鞭,驅趕驚風四散的群羊。在牧羊人驅趕下,炸了群的羊又重新合群,迎風返回。

夢醒之後,夢中情景宛然還在眼前。細細占那夢,八卦之中,巽(☴)為風,也代表教化政令和執政者。教化政令像風一樣,無處不到,執政者像風一樣,使萬眾偃伏。

大風四吹,塵垢皆去,垢去土剩後,天下或者有姓風名後的人,可以輔佐我執掌天下政事?

手舞千鈞大弩當長鞭,那牧人有超越常人的膂力,驅羊萬群,善於牧羊的人也善於牧民,管理羊群和治理百姓有許多相通之處。天下或許還有姓力名牧的人,能當我的左右手?

現在,東到大海,南到大江,西到大漠,北到大原,所有部族都擁戴我為共主,稱號黃帝,治理天下。制度一天比一天完善,事務一天比一天繁雜,管事的大臣就覺得少了。

神降夢兆,賜我大臣,且暗示了姓名,我是不是應該張榜天下,訪求風後和力牧這兩個人呢?

大臣紛紛贊成軒轅張榜求賢的意見,以為異夢預兆,必得棟樑之材,不積極訪求,便是違逆天意。

接著,醫官歧伯稟報,前天上山採藥,遇見一種異草,極通人性。人一觸摸,草葉立刻捲起來,如人含羞知恥。

歧伯以為,要使天下息紛爭,致太平,首先要教化百姓知羞恥。天降羞草,就是為天下臣民樹立榜樣,也預示一個民知羞恥,國享太平的盛世到來。

他建議,將這種瑞草採回,移種黃帝所居合宮庭院裡,讓臣民普遍受到廉恥教化。

歧伯提出瑞草來配合吉夢,軒轅十分高興,這真是好事成雙。立刻同意歧伯的意見,並把移種羞草於合宮庭院的事,就交歧伯辦理。

軒轅說,沒有別的意見,就散了吧。

不,我有意見。軒轅一看,是倔老頭蒼頡。你有什麼意見,不贊成把羞草掘回來,移栽到合宮庭院?

歧伯先生發現羞草,這事我很感興趣,也贊成他把羞草掘回來,移栽到合宮庭院,讓大家看了開開眼界。如果不是那麼回事,另當別論。但歧伯先生是搞醫藥的,向來不作虛言。說假話,虛報病情,用假藥,都會誤人性命的,羞草的事我相信也是真的。

草尚且知羞,人能不知羞?將這種瑞草栽種合宮庭院,以實物作形象的教化,我一百個贊成。

那麼,你還有什麼意見?

歧伯所說,是他實地所見,而黃帝您說的,卻只是夢境,虛無縹渺。

況且,政令之行在於教化,首先要教,然後讓百姓心誠悅服,潛移默化。如果像大風陡起,柔者偃伏,強者斷折,這樣推行政令,怕不可取。

治理百姓也在教化,羞草之植才是上策。執千鈞之弩,叱吒驅趕,牧羊可以。依法炮製,用牧羊的方法牧民,叱吒驅趕,服之以力,恐怕就不合式。

我是搞象形符號的,一物一形,萬物萬字,各具形態。重視個體的特徵,是象形文字元號成功的訣竅。很難想像,忽視個體特徵,一風吹,強力推行某種固定模式,能把事情辦好,能使情況各異的邦國部族,和形形色色賢愚不等的萬民心悅誠服。

既然這樣,就算天下之大,偶然巧合,真有名叫風後、力牧的人,找到他又有什麼用?

軒轅並不生氣,只是說,觀鳥獸爪蹄之跡,察日月山川之勢,以指畫掌,糾繞蟠屈,刻骨雕竹,製成象形符號,是你蒼頡所長。行政牧民,治理天下,只怕你就隔行了。

黃帝,你又說牧民!民的象形符號是「□」,就像春天來到,眾芽萌生。送您審看,也是同意的。民如春來遍地萌生的嫩芽,便需要愛護,不能像羊群任牧者執鞭驅趕,以致任意屠戮。

到底要我改變民的象形符號呢,還是黃帝改變牧民的說法和想法?

軒轅大度地說,好了,不要鑽牛角尖,你不必改變民的象形符號,我也不必改變牧民的說法和想法。我們二人完全可以自行其是,並不互相妨礙嘛。

軒轅又一揮手,沒事了,大家散去吧。

軒轅命人刻劃木板到天下各地懸掛,尋找風後、力牧兩個人。又派大臣分途巡行各地,緊急督催,限期找到風後和力牧。

黃帝率領各部族打敗了北侵的蚩尤,中原得到安定,各部族衷心擁戴他為帝,做天下共主,威望正高。釜山會盟剛剛結束,部族酋長手裡都有半塊符信。涿鹿派使者拿了另半塊符號來傳令,合符之後,對黃帝命令都能認真執行。

但是,各部族民眾絕大多數有姓無名,甚至全無姓名,一部族只有一個共同崇拜的神物,或鳥獸,或庶物,是部族子弟共同的標誌,也是他們共同的名字。少數才幹出眾,勇武過人的人,按眼下的時髦,取個名字。但這些人幾乎全是部族的頭面人物,一目了然,用不著細察細訪就知道有沒有叫風後、力牧的人。

風後、力牧,名字就怪,真不好找呢。

一支黃帝派到東海邊查訪的隊伍,風塵僕僕,正沿著海岸巡行。

出發時,黃帝召他們到面前說,海邊風大,尋找風後,主要靠你們了。

到海邊尋訪,日子不短哩,月缺月圓五六次了。有村落就去,見人就問,能回答出自己名字的人極少,哪裡有黃帝要找的人?

海邊風大,不假,卻沒人回答自己叫風什麼的。這樣回去,怎麼向黃帝交差?

到海邊半年,天天只顧找人,就沒下海玩過。現在,找人既然沒什麼希望了,我們索性向打漁的部族要隻船,下海玩玩去。聽說,海裡有日出之山,如果找到日出之山,下次再帶黃帝來玩玩,他或許饒了我們找不到風後之過。

是個好主意,連領隊的頭目在內,大家都贊成。四處打望,東面水天茫茫,卻既無船隻,也無人影。西面離海岸不遠的野地裡,似乎有個人,便一齊向那人走去。

漸漸走近,只見那人手裡捧起什麼,對著東邊海面吹來的風,高高揚起。一捧揚完,又來一捧,循環反覆,沒有住手的意思。

大家看了半天,也沒弄明白,他在做什麼。

領隊走上前去,大聲問:

「你在做什麼?」

「風穀。」

風後?領隊心頭一震,向隨行眾人,他說叫風後?眾人隱隱約約聽見,他好像是說的風後。

領隊不放心,大聲再問一次:

「你叫什麼?」

那人還是回答:「風穀。」

穀和後同韻諧音,而一行巡行人員又訪求風後心切,便都聽成了風後。

一行人愣了,天下還真有個叫風後的人,難怪黃帝叫天子,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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