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炎臥室窗口掛著一大串竹板。清晨,太陽從東方升起,最初的幾縷陽光便投射到這串竹片上。

炎從席子上爬起身來,第一件事便踱到窗口,翻過一頁竹片。這是一種古老的記載時日的方法,叫做「迎日推策」。每塊竹片有個「□」的符號。

中原許多部族都用這個辦法記載時日,炎部族由姜水徙居中原,以後遷到曲阜,也一直用這個方法記載時日。

那還是在曲阜的時候,一天清晨,他被百鳥喧啼喚醒,踱到窗邊,一輪初陽正從東方冉冉升起,淡藍的雲嵐襯托旭日,雲嵐下面是鋸齒形的山峰。好一幅美麗的早晨圖畫,心裡生出一種慾望,要把眼前的圖景描繪下來。隨手拿過一把銅刃,一塊竹片,刻畫起來。

不一會兒,一個圖案刻成:

「□」是太陽,「□」是雲氣,「□」是山峰。這是早晨的景象,日出為旦,這也是「□」的符號。

他很滿意這個符號,便把它刻在「迎日推策」計算時日的竹片上。黎明日出景象,宛然如繪。

不久前,從中原傳來消息,軒轅在釜山大會諸侯,東到海,西到崆峒,南到長江,所有部族酋長都參加了這次盟會,號稱萬國之會。在這次會議上,軒轅自號黃帝,自稱天子。

消息傳到江南,炎部族的人很不服氣。天下大得很,江北只是半個中華,江南還有半個中華呢。天下都威服軒轅嗎?江南炎部族就不服他。他憑什麼稱皇帝,稱天子?既然軒轅能稱皇帝,稱天子,我們的炎石年為什麼不能?

炎石年說,軒轅愛稱什麼,稱什麼,我們不一定學他。有條長江隔著,誰也管不著誰,各人過各人的日子好了。

部族的人卻嚥不下這口氣,總在炎石年耳朵邊嘀咕,反覆勸諫。有的大臣已派人在郊外築壇,悄悄準備擁戴石年稱帝的儀式。

炎石年想,也不能太拂眾人的意思,招來一股怨氣。再說,南方有個皇帝擺著,對團結九黎、百越各個部族,穩固江南局勢,也會有好處。

以五行配五方,東方青色為木,北方黑色為水,中央黃色為土,西方白色為金,南方紅色為火。南方炎熱之地,又稱炎方。炎者,重火,大熾盛灼熱也。石年在江南稱帝,就號炎帝,也稱天子,以示與軒轅平起平坐,不相上下。

軒轅稱黃帝之後,忙著建宮室,訂制度。並南到首山(今河南襄城縣南)採銅,打算鑄象徵權力的三個大鼎,擺在荊山南面(今河南靈寶縣閿鄉南)。江南有強盛的炎部族,據說最近石年也自稱炎帝,軒轅知道消息後心裡不大舒服,也無可奈何。但畢竟是同種共宗的兩大部族,炎部族已定居農耕,不算兇悍,又有一條大江隔著,對中原構不成威脅。心腹之患,還是西北邊那些遊牧部族,兇悍而富於掠奪性。他們隨時可能像疾厲的西北風一樣倏然颳來,掃蕩破壞之後,又飄風一樣逝去無蹤。所以,那象徵權力的鎮壓之鼎,還是擺在西北通中原的關隘之處為好。

石年行過即帝位稱炎帝的大典,對宮室制度之類的東西依然興趣不大,他是個務實的人,興趣還在他一生專注的農耕和醫藥方面。

石年一早起來,吃了點東西,從墻上取下那個大葫蘆,拴在腰間。

耒妃看見,問:「你到哪裡去?」

「上山採藥去。」

耒妃不大滿意,你現在是南方的炎帝,天子,不像從前只是一個部族的酋長。你要多管一些天下大事,不能成天爬山採藥。聽說,北邊的軒轅,稱黃帝之後,沒事就帶一支軍隊四方巡視,炫耀武力,讓四方散居的各個小部族懾服,不敢作亂,天下也就太平,百姓也就安居樂業了。

言下之意,是讓石年學學軒轅的樣子。

石年不以為然,帶一支軍隊四方巡遊是天下大事,難道我上山採藥,給天下百姓治病就不是天下大事?

南方天氣炎熱,病毒容易孳生,瘴癘時疫是百姓最大的痛苦。採藥行醫,為百姓解除疾苦,其意義不會比巡行天下小。

就算採藥治病也是天下大事,你一定要去,我也不阻攔。不過,以後上山,不准你再親自嘗藥,身邊可以帶幾個懂藥性的隨從,採到新藥,交給他們嘗了。

隨從可以幫我攀高採藥,背背藥材,煮煮飯,打打水,嘗藥味辨性質的事,他們代替不了我。

耒妃霍地站起來,上前一把揪住石年拴在腰間的藥葫蘆。她畢竟曾經是一支女子部族的酋長,也帶過兵打過仗:

「不答應這個要求,今天不讓你走!」

她柔和的目光變得尖利,不可抗拒。自從成了他的妃子,每逢上山採藥,就為他提心吊膽,生怕他誤嘗了有毒的花草根塊,封喉成了啞巴,甚至丟了性命。他呢,每次上山專揀那些還不知性質的植物採嘗,總想發現兩味新藥。已經辨明性質,廣泛使用的藥草,身邊的人都會認會採,發現新藥才是自己的主要任務。

但他終於妥協了,輕柔地撫著她那雙緊揪住藥葫蘆不放的手,笑著說:

「我答應妳,放手吧。」

「真的答應?」

「真的。」

她放開手,兩滴晶瑩的淚水同時從眼眶滴落下來。

石年帶了隨從,走出居室,抬頭一看,太陽快當頂了。剛才耒妃這一糾纏,耽擱時間不少,石年不覺加緊了腳步。

正走著,身後有聲音呼喚:

「石年,請留步!」

「不是叫你管市場嗎?」石年問,「我上山採藥去,你跟來做什麼?」

來人走到跟前,想到石年現在是南方的皇帝,態度恭敬起來。稟炎帝,市場出了亂子,我趕到您的居室去稟報,耒妃說您剛出門,我趕緊又追了出來。

市場出點亂子,也來找我,要你這個管市場的臣子做什麼?

不是一點亂子,而是大亂子,不趕快制止,只怕越鬧越大,不可收拾。

什麼事這麼嚴重?一些九黎人說,炎族人用市場騙他們的東西,要砸市場。炎族人不讓,打了起來。人越圍越多,九黎人幫九黎人,炎族人幫炎族人,誰勸說制止也無效,只好請您出面。

一聽鬧成了部族糾紛,石年不再言語,回頭大步向市場走去。

管市場的臣子在前面奔跑引路,一面大聲喊:

「炎帝親自來了,不準鬧了!」

這是江南最大的一個市場,熙熙攘攘,真可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

但突發的事件攪亂了市場,此刻市場已完全停止了交易。多數人保守著貨擔,一旁觀望。一些貨物不多、行動方便的人則湧向那鬧嚷之處,看熱鬧。

管市場的大臣呼喊開路,眾人閃開一條道,石年走進人圈,一些九黎人和炎族人正用挑擔的木棍,打成一團。

「不要打了!」石年大喝,「都給我放下棍子!」

這聲呼喊有分外的威嚴,眾人猛一下被鎮住了,果然住了手中的棍棒。打紅了的眼睛一齊投向石年,九黎人中突然有人呼喊:

「是他搞的什麼日中為市,找他算賬!」

幾個九黎人風一樣捲向石年,幾條木棍同時呼呼朝他身上打去。石年霍地拔出身上佩的銅刃,揮手一迎。銅刃如此沉重有力,幾條木棍如秋風落葉紛紛墜地。

九黎人被鎮懾住了,再不敢上前。

石年抬頭望了望頂上那輪太陽,日,萬眾所仰,天下所共。日當中頂為約,這是人人都容易掌握的標誌,有什麼不好?沒有這個人皆共識的標誌為約,你遲來,他早到,怎麼能形成熱鬧的市場?市場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互通有無,豐富我們的生活,又有什麼過錯?

「你們炎族人不公平交易,假藉搞市場,騙搶我們的東西!」

「有這樣的事?」石年驚訝了,「誰騙搶你們的東西?」

九黎人說,騙搶我們東西的人跑了,我們追趕,這幾個炎族人上前攔住我們,他們是一夥的。

石年用疑問的目光,嚴厲地盯住那幾個炎族人。

幾個炎族人辯解,人家並沒有騙搶你們的東西,是用貝殼換的。

一個九黎人從身上掏出幾個貝殼,憤憤摔到地上,我要這破東西有屌用,這和白搶不是一個樣!另一個九黎人證實,炎族人把我們的東西騙搶走了,我們拿這破貝殼去市上換東西,別人根本不要。

石年看他們掏出的貝殼,實際上那已經不是完整的絢麗誘人的五彩貝殼,只是一些零星的碎片。

江南一帶,遠離大海,貝殼難得。從東海邊帶來的一些貝殼,多年使用,已經破碎。炎部族已經習慣用貝殼做中介等價物,在市場進行交換,但無新的貝殼補充,市場只好流通破損貝殼。破損得厲害的貝殼,根本沒有觀賞和使用的價值,一般人當然不願意要。

至於完全用碎貝殼片強換東西,自然有欺負九黎人的因素。但貝殼這種中介等價物自身的缺陷,以及它補充不易的弱點,也不能迴避。如果不及早妥善地解決,日中為市這件好事,只怕亂子越鬧越多,難得堅持下去。

石年問那九黎人,強換走了你什麼東西?四張麂皮。一把碎貝殼片,換走四張麂皮,是不划算,難怪九黎人不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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