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她用一個大陶缽,裝了幾根叉燒好的肉骨頭,雙手捧著,小心翼翼走過去,放在他身邊。他正專心致志地用一把小小的銅刃在一塊骨頭上刻畫,似乎沒有感覺她的到來。她想喚一聲,請他歇一歇,嘴張了張,卻沒有出聲,怕打擾了他的工作。

偌大一間房屋全堆滿龜甲和各種骨片,上面刻畫著一個個象形符號,他幾乎被龜甲和獸骨掩埋起來。堆積的骨甲散發出刺鼻的異味,初來時她聞了這種氣味直想吐,簡直受不了。他卻久而不知其味,一點兒沒事。慢慢地她的嗅覺也遲鈍了,不覺得什麼腥膻了。

他特別喜歡啃骨頭。不是沒有肉吃,軒轅常派人送肉來,供應無缺,他卻寧可要骨頭。拆骨肉別有滋味,骨頭留下來,還能派用場,在上面刻畫象形文字。

「歇一下,」站了片刻,她耐不住,喚了一聲,「啃了這幾根剛燒好的骨頭。」

蒼頡抬起頭,看見了土鉢裡還在滋滋冒油的肉骨頭,這才感到一股異香鑽進鼻孔,迅速流遍周身。嘴裡立刻充滿津液,涎水幾乎要從嘴角溢出,肚腸轆轆響起來,生出強烈的食慾。

太陽已經老高,黎明即起,埋頭刻畫到現在,的確餓了。

他拈起一根又長又大的肉骨頭,餘熱炙手,連忙兩手倒騰,嘴裡吹氣。稍頃,開始啃那略略焦糊還帶著炭灰的拆骨肉,嗬,真香,真鮮!

他啃得特別乾淨,直到反覆端詳,再找不到附在骨上的一絲肉、一縷筋,才把它扔到一邊。

一根骨頭啃完,飢饞稍解,抬起眼來,見女子站在一旁,看他吃,心裡很不過意:

「吃呀,妳怎麼不吃?」

「等你吃了,我再吃。」

她是戰俘,軒轅送來伺候蒼頡的女奴,伺候不周,主人一不順心,隨時可以打她,以致殺她。她記住自己的身分,時刻小心翼翼。吃東西,必先主人吃完,剩下的自己再吃。剩多吃多,剩少吃少,不剩不吃。

「等什麼,吃吧,吃吧!」

他揀了一根肉多的骨頭,強塞到她手裡,她才接了,有滋有味地啃起來。他看得出,她也餓了。不少奴隸嘴特饞,常常在燒烤食物的時候偷嘴吃,鞭打,甚至捆縛起來,用火炭燒嘴,剁去幾根手指,依然習性難改。食,是一種至大的天性,食慾煎熬的痛苦發自五臟六腑,甚過肢體局體外傷的痛苦,所以,火炭燒嘴,剁指,也禁不住偷食。

在她之前,有過幾個伺候他的奴隸,和所有的奴隸一樣,沒有一個不偷食。她卻不,至少他沒有碰見過一次。

他忽然用異樣的目光打量她,發現不知不覺中她的形體起了很大變化,腹部明顯地隆了起來。一面打量,一面右手指便在左掌心上劃來劃去。

我身上有什麼,值得他反覆瞧,反覆比劃?她把自己上上下下看了看,一點兒不明白。

他用銅刃很快在剛啃過的骨頭上刻出一個象形符號,遞給她。

「□」

她看了,立刻會過意來,神情有點忸怩。

像嗎?孩子在肚子裡,兩足是併攏的,身子和手有些捲曲。也可以加點頭髮,成這樣形狀。

「□」

像,你真能,又發明一個新字。那天,我去後山採野菜,山路上有很多大腳印,我用腳比試比試,足有普通人腳跡兩個長兩個大。腳趾一個個清清楚楚,大趾肥大,完全像人足,不會是野獸蹄痕。世上人哪來這樣大腳,只能是天人足印。

履天人足印回來,心裡便像感應了什麼,體內有東西躁動,肚子就一天天大起來,大概就是常說的懷孕了。

歷來傳說,懷孕是女子感應了神物或天靈,其實不然,他糾正說。

不是感應了神物或天靈,那是為什麼?肚子裡平白無故會生出東西來?

天下萬物都是陰陽二氣交匯而生,人也是這樣,八卦就是這解釋的。妳是陰「⚋」,我是陽「—」,陰陽交會,不是嗎?

頃刻間,二人都想起最初的以及以後多次的陰陽交會。

他是一支小部族的首領,在本部族,原有伺候他的奴隸,那也是戰鬥中搶擄的俘虜,不過是男子。

以後,他迷上八卦,迷上刻畫象形符號,離開那支小部族,到總部找軒轅。原來伺候他的奴隸留在那裡,沒有隨行。軒轅十分讚賞他創製的象形符號,把他留在身邊,合宮裡專闢兩間房給他居住和工作。

他日夜埋頭研製、刻畫象形符號,生活無人專門照料,不免失序。

一天,軒轅派人給他送來一名女子,說是新近戰鬥俘獲的,送來照料他的生活,使他更能安心研製、刻畫象形符號。

怎麼不是男的?他皺了皺眉頭,沒有男戰俘嗎?

來人回答,男戰俘多的是,女戰俘才稀罕,各方面爭著要。軒轅親自挑了一名最伶俐清秀的,讓我送來給先生。軒轅說,先生是研究八卦記事符號的,現在創製的象形記事符號,也受八卦符號啟發,不過線條變化更多更靈活。八卦符號是講究陰陽配合的,先生的生活卻獨陽缺陰,不能陰陽配合。長久下去,陰陽不諧,先生創製象形符號的工作一定會受障礙。所以,軒轅親自挑了這名女俘,誰要也不給,專門送來照料先生,求個陰陽諧和。

軒轅想得真周到。蒼頡感動了,留下女俘,叫來人回去,代他謝謝軒轅。

她長得果真伶俐清秀,雖是戰俘,並不蓬頭垢面。如花的年紀,那眼睛應該像泉水般清澈,憂鬱和畏怯卻使它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

妳是九黎女,還是姜氏女?最近兩次大的戰鬥,一次是對九黎部族,一次是對炎石年的姜氏部族。他想,女俘也當是九黎女或姜氏女。

一面問,一面繼續他的刻畫。半晌,聽不見回答,他停下手中銅刃,抬起頭,盯住她的眼睛,又問一遍。

她才畏畏怯怯輕輕答了一聲,姜氏女。

哦,姜氏女。見過你們的部族大酋長炎石年嗎?她點點頭,忽然潸潸落下淚來。

炎,是個很有才幹的酋長哪,我就十分敬佩他。他發明耒耜;首創日中為市,用貝殼做交換的中介物;親自嘗百草,製醫藥,……炎的才幹和貢獻,依我看,和軒轅不相上下。部族之間,為爭地盤打仗,這是常事。只要地盤讓出來,就沒事了,軒轅也並不想多殺戮。說起來,兩個部族的始祖還是血親兄弟呢。

炎,現在帶著部族到南方去了,南方炎炎似火,正應了他的號,說不定他到江南還會比過去更加興旺發達。

他說的都是真心話,想安慰她。她卻越聽越傷心,竟至嗚咽起來。

他驚異了,一個普通的部族女子,會對一個只見過一兩面的大酋長,有這樣深厚的感情?這容貌,這氣質,莫非她與炎有非同一般的關係?聽說,炎有好幾個女兒,一個個都美麗伶俐……

一個女兒,跟隨炎的大臣赤松子進山採藥,失蹤了。以後,生出很多傳說,說赤松子常服食一種叫做「水玉」,也就是水晶的寶貴藥物,鍛煉自己的身體。煉來煉去,煉就一身特別的工夫,火燒不化,身體還能隨著煙氣飄升,直上天空。有人估計,這女兒大概隨赤松子一起升了天,成了天人。

一個女兒,在東海邊淹死了,化作一隻海鳥,自呼己名,「精衛、精衛」,一面叫,一面銜了西山木石填大海。

還有兩個女兒呢,據說,戰亂中不知去向,莫非這女子就是炎的女兒?

蒼頡想直接問她,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哪裡這麼巧合,她就是炎的女兒?即使是炎的女兒,已成戰俘,大概也不願暴露自己的真實身分。不問好些,一問反增加了彼此的隔膜。身分有什麼要緊,兩個真實的人,一起相處,彼此的感覺才是重要的。

不要畏怯,怕什麼呀,我頭髮都花白了,一個老頭子,不會傷害妳。真要動起手腳來,妳年紀輕輕,力氣比我大,只怕我還鬥不過妳。

還不放心?哦,還戴著腳鐐,行動不大方便。來,我幫妳把鐐銬砸開。

鐐銬砸開,她活動活動手腳。怎麼樣,放心了吧?現在,要跑我跑不贏妳,要打只怕也打不贏妳。一片真誠,終於換得她嫣然一笑。

許多日子,兩人果然相安無事。他是個和善的老頭,全沒有主人對奴隸的威勢,說話輕言細語,臉上總帶著微笑。生活上全不講究,飯早吃點,晚吃點,多一頓,少一頓,口味如何,都不計較。只要把食物燒煮熟,填飽肚子,就滿意了。

一門心思研究象形符號,有時候望著窗外的藍天出神,有時候手指在掌心上劃來劃去。如有所得,立刻拿起銅刃在骨甲上刻起來。整天如癡如呆,迷他那些線條,似乎那些沒有生命的線條,比身邊這個年紀輕輕的女子更能吸引他。別的男子黏上女子忘了一切,他呢,黏上那些或直或曲的線條忘了一切。

腳鐐砸開,她曾想過偷跑。俘虜、奴隸,無論主人對她多麼好,總比不上自由人。漸漸地,她覺得待在老頭身邊,自己是自由的,沒有虐待,沒有危險,行動沒有拘管,和自由人完全一樣。她便慢慢打消偷跑念頭。跑到哪裡去呢?炎部族已經遠走江南,偌大地方,何處尋覓?一個女子,獨身上路,那危險比待在老頭身邊大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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