彷彿是自身,又彷彿是隻烏龜;意識是自己,軀殼卻是隻烏龜。怎麼成了一隻烏龜,他來不及細想。身下是柔和的沙灘,四腳爬呀,劃呀,舒服極了,暢快極了。那龜頭長長地毫無戒備地伸出,愜意地一揮一揮。是東海邊的沙灘嗎,身後是無際的大海吧,想不到在沙上爬比在海裡游還要舒服。
但肚皮下逐漸熱起來,沙石變得燙灼。快爬,到清涼的海水裡去。作怪,四足空自用力,卻劃不動。他痛苦地呻吟,也許就這樣蒸熟在灼熱的沙灘上了……
「石年,石年!」
他睜開眼,身邊是一個全裸的俏麗女子。啊,耒妃。合宮、洞房、婚慶……昨日的情景頃刻全部從記憶中蘇醒過來。
「你怎麼啦?呻吟得怪嚇人的。」
「我做了個噩夢,夢見自己變成一個烏龜,在沙灘上爬呀、爬呀,卻爬不動。」
「這算什麼噩夢?」她噗哧一笑,倚到他多毛的胸膊上,「昨晚上你不就像一隻烏龜,在沙上爬呀爬的嗎?」
他憶起昨晚的情景,她的聯想不無道理。但還有那滾燙的,要把五臟六腑都蒸熟烤乾的沙石呢?
「不,是噩夢,我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他說得很認真,她眼裡的柔情不覺消散:
「為什麼?」
「昨天也有一個人,向我出示了龜的符號。」
她立刻想到軒轅派來的使者應龍,名為祝賀婚慶,實則別有所圖。那張寫滿各種符號的獸皮,軒轅給石年的書信,他曾給她看過。上面確有一個烏龜的圖像,據他給她解釋,那龜的圖像表示南方,因為龜的居穴,洞口大多朝南。那麼說,他心裡還積鬱著昨天的不快……
突然,外面響起咚咚的快重的腳步聲。侍衛低聲但威嚴地斷喝:
「哪裡去!」
「見酋長。」
「酋長還沒起牀,不能見。」
「天大亮了,還沒起牀?」
「酋長和耒妃新婚呢,你真不懂事!」
「哇,」那人突然哭起來,「刑天被殺了,我要立刻進去稟報酋長……」
炎石年變了臉色,一把推開倚在胸上的耒妃,一骨碌爬起就要往外走。
「衣服!」
腳已踏到門檻,聽這聲喊,才意識到自己光著身子。他剛轉過身,她已把衣服扔過來,他一手接住,匆匆套上,便奔了出去。
「怎麼回事?」
來人一看見門口出現的石年,連忙撲了上去,雙足跪下,雙手抱住石年的腳,連哭帶訴:
「酋長,刑天將軍被軒轅殺死了,他死得好慘,你要為他報仇呀!」
來人是刑天跟前的侍衛長,身上多處受傷,滴著血。石年只覺得身在發抖:
「軒轅怎麼把刑天殺了,詳細說給我聽!」
刑天讀了軒轅來信,氣恨至極,背著酋長帶了手下的部族兒郎夜襲有熊部族,不但沒有得手,反中了軒轅的埋伏。你作為他身邊的侍衛長,怎麼不勸阻這種莽撞行動?勸阻不了,又怎麼不向酋長報告?不看你多處負傷,冒死殺回,我要重重處置你!
刑天戰鬥得真是英勇,頭顱被軒轅一戚砍下地,一腔熱血尚未噴出,他迅急蹲下雙手摸找掉到地上的頭顱。這軒轅也太歹毒,連忙揮戚削下山包,掩埋了他的頭顱。
砍掉頭顱,教訓一次,也就足夠了。為什麼不給他一個摸到頭顱,戴上復生的機會,這點寬容也不給嗎?
盡力按捺自己的石年,再也按捺不住了,瞪出一雙牛眼,向身邊侍衛大喝:
「傳令有牛部族,拔營而起,向涿鹿進擊,為刑天復仇!」
「是!」
侍衛正拔腳要去傳令,合宮裡傳出一個清脆而嚴厲的聲音:
「慢!」
大家循聲望去,耒妃正從洞房走出。她頭髮蓬鬆,顯然還來不及梳理,眼角濡濕,可以看見殘留的淚痕。秀美的臉龐,哀戚而威嚴。
合宮外面的說話,對她無異青天霹靂!刑天,這個英武卻又心地善良,多才多藝的男子,昨天還虎虎生氣,一夜工夫就慘死大戚之下了嗎?她簡直不敢相信,卻又不能不信。
那宛轉的竹管聲還裊裊在耳,不是他引薦,她便到不了石年跟前,也許終身做個女戰俘,女奴隸。就連這新婚洞房,也是他帶人搭蓋的。刑天太忠心於他的酋長,太愛他的有牛部族了,所以一旦酋長和部族受到欺凌,就不顧一切,要去決鬥,全不管自己的安危……
什麼?……拔營而起,向涿鹿進擊……死了一個刑天不夠,石年又要做第二個刑天嗎?她脫口喊出一個慢字,便快步走出洞房。
石年不大高興,皺著眉頭:
「酋長的事,妳懂什麼?」
「你是大酋長,」耒妃盡量使辭色委婉,「別忘了,我也曾經是一個小酋長,也懂得處置一些部族事務。」
「妳說這事怎麼辦?」
「刑天就是吃了莽撞的虧,你不能再莽撞,這事怎麼辦好,要再想想。」
石年漸漸冷靜下來。剛才我還責備報信的侍衛長,怎麼不勸阻刑天的莽撞行動,怎麼一氣之下,自己又要魯莽行事呢?他吩咐左右扶那報信的人下去,先敷藥治傷,以後的事等商量好再說。
石年和耒妃進合宮去。
石年獨坐一邊,悶悶不樂。耒妃移坐到他身邊,婉言勸解。
這樣你殺過來,我殺過去,冤讎相報,何日是了?這口骯髒氣就這麼嚥了?男子漢,忍得一時之氣,免得百日之憂。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還有,有牛氏和有熊氏不是同一個遠祖的子孫嗎,你炎石年和軒轅算起來還是兄弟呢。
「筋。」
「筋,助食?」
「……我們兩個兄弟部族也要相助,誰也離不開誰,就像這一對筋……」
炎石年氣慢慢消散,耒妃說:
「不就是要我們到南方去嗎?江南是個好地方,並不比中原差。」
炎石年依然不做聲。九黎族女子,南方來的,住慣那裡,當然願意回去。我們祖祖輩輩可是住慣中原。
「江南需要人開闢。」
那裡氣候溫暖,雨水多,山青水秀,地廣人稀。何必都擠在中原,人多,你爭我奪,打破腦殼。
那裡土地肥沃,丟一粒種子在水裡,就能長出大把的禾稻。
丟一粒種子到水裡?這裡的種子可都是種在山坡上、旱地裡。這事立刻引起炎石年的興趣:
「那是什麼種子,粟嗎?」
「不,粟不能在水裡生長。」
「黍,菽?」
「都不是。」
炎石年也能想到,粟不能在水裡生長,那麼,黍、菽也難水生,可南方就是雨水多。
「那在水裡長出糧食的,究竟是什麼東西呢?」
「稻。」
稻,這個陌生的字眼他還是第一次聽見,卻從來沒有看見過。
她看出他的好奇心理,走進內室,拿出一個獸皮縫製的小袋來,遞給炎石年。
這是她從江南家鄉帶來的稻種,這個小口袋她一直珍貴地帶在身邊,寄託對江南的眷戀。另外,她率領自己的小部族,跟著蚩尤,隨九黎大部族北進中原時有一個心願,如果以後到中原定居,也讓稻子在中原的土地上繁殖。她吃慣稻米,覺得那滋味實在美於粟黍。
炎石年從口袋裡抓了一把種實,金黃的殼,比粟米顆粒大。
「這就是稻?」
「嗯。」
炎石年擇了幾顆正要往嘴裡扔,耒妃連忙阻止他:
「這不像粟粒,去了糠殼才能吃呢。」
她抓了把稻穀,放在掌心,兩掌相合,用力一搓。打開手掌,吹去糠殼,那米粒竟是雪白的。她把米粒丟進石年的嘴裡,石年嚼嚼,一股清香,一種沒有品嘗過的甜美味道。
「好吃嗎?」
「好吃。」
「煮熟了,滋味還要好呢。」
「是嗎?」
「比粟、黍都好吃。」
炎石年將信將疑,微笑著聽耒妃誇她家鄉的種實,他想,裡面摻和多少對江南家鄉的眷戀。
「不信,我煮一頓米飯給你嘗嘗。」
說著,她找來一塊有凹的石頭,還找來一塊頭圓的長形石頭。把口袋裡的稻穀倒些到石凹裡,再用那頭圓的長石去舂。
「這是做什麼?」
石年第一次看見,有點稀奇。
「舂米呀。」
她解釋,稻穀不像粟米打下就能直接做飯吃,稻穀外面有層殼,先要舂出米來才能做飯。在江南她的家鄉人們專門備有石臼,石杵或木杵做舂米工具,不必臨時現找。
石年心想,叫他們南蠻實在冤枉,九黎人還是很聰明的。
舂夠吃一頓的米,耒妃自去做飯。
石年卻興致很濃地研究起那凹石和長石一套舂米工具來,並把口袋裡剩的稻穀倒些進那石凹,試著用圓頭長石去舂。一面舂一面想,天然凹石難找,而且凹窩一般都淺,容不下多少稻穀。這樣舂米,吃一頓飯也太不容易了,可以用人工鑿出更大的凹窩嘛……
一會兒耒妃來喚吃飯,石年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