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華佗

日前蔡辰理先生在「人間」討論中國古代的傑出人物,曾經談到東漢名醫華佗能使用「麻沸散」,施行麻醉手術,是為世界外科醫學麻醉術的祖師;同時,華佗模仿虎鹿熊猿鳥的動作,首創五禽拳,是為中國少林拳術的老祖師。蔡先生用這兩件事來確定華佗在中國科技史上的地位,是相當精彩的。

華佗為中國麻醉術之祖,大致是沒有問題的,因為春秋到西漢時代的名醫如扁鵲(秦越人)、倉公(淳于意),都還不曾使用過麻醉術。但華佗之麻醉術是否為世界外科麻醉術之祖,則我未敢斷言,目前研究中國科技最權威性的著作莫過於劍橋版的李約瑟「中國科技史」了。然而據陳曉林告我云:此書的醫學部份只談到華佗的「開腦術」,而未談到華佗的麻醉術在人類文明史上之地位(中國科技史之臺灣海盜版「醫學」部份似未印出,商務中文版亦只譯到「數學」)。

華佗遠在一千七百五十年前,就精於古傳之針刺、灸艾,並且發明麻醉術為人治病,像這種中國所獨有的醫事技術,是應該有一部藥書和相當完備的傳記傳世才是。可惜由於中國古代的士大夫把研究科學的人視為巫醫百工之「方術」,乖違大道,君子偶然為之尚可,小人為之就要迷途不返了。所以華佗在東漢之世雖身懷秘技,仍以行醫為恥,這在後漢書和三國志華佗傳記載的很明白。

華佗晚年的身份,已是曹操身邊的「侍醫」了,但是曹操也看不起他,公然叱之為「鼠輩」。最後曹操竟以個人的私怨把華佗殺死。華佗臨死之前,極為悲憤,曾把手寫的藥書託付獄吏,期能流傳後世,但獄吏也不收,於是華佗便乾脆把藥書也燒了。由此可見中國古代研究科學的人是何等的寂寞。

華佗死的年代,史無明文。但後漢書和三國志華佗傳上都說:曹操要殺華佗之時,荀彧曾出來勸阻。如後漢書方術傳:

荀彧請曰:「佗方術實工,人命所懸,宜加全宥。」操不從,竟殺之。

據此,華佗死時,荀彧尚在。而荀彧死於建安十七年(西元二一二年),三國志荀彧傳和通鑑都如此記載,這個年份應該可信。由此推論:華佗死的年代,最遲就不得晚於建安十七年了。

由於華佗死的年限可以如此明確的推定,因此羅貫中小說「華佗為關羽刮骨療毒」之記載,為小說家言而非事實;同時,三國志關羽傳所記為關羽療毒之醫生不是華佗,也就可以很明白的斷定了。

據三國志關羽傳,關羽刮骨療毒乃是建安十九年以後之事。詳細一點說:關羽刮骨療毒之事,是被記載於建安十九年劉備攻下四川,降服馬超之後,到建安二十四年關羽從荊州北伐,大戰曹仁于禁之前。在這段時間裡,華佗早已物故,何能為關羽療毒?蔡辰理先生堅信「華佗有為關羽療毒的可能性」,這個想法顯然是不能成立的了。

民國五十九年郵局發行「華佗紀念郵票」,把華佗死的年代記為建安十二年(二○七年),這個年代是何人根據何種典籍推斷的,我不得而知。但這說法之可靠性,我個人很懷疑。因為華佗傳明言:華佗死於許都獄中時,曹操那時也在許都。而建安十二年曹操北征烏丸,根本整年都不在許都,那能殺害華佗呢?

至於「華佗」的名字,不可以寫作「華陀」,蔡先生的看法是正確的。因為在文字學上,「佗」和「陀」是不同的字,不可混用。今後社會縉紳如要題贈「華佗再世」的匾額,還望留意及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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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寫這兩篇短文,就中國科技史的立場來看,實在殊為可笑,因為華佗是否曾為關羽治病,乃微不足道的末節。但是站在向國外以及民間社會宣揚中國科技的立場來說,「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的態度仍是很重要的,惟有客觀的知識,才具有真正折服人的力量,虛偽誇大的宣傳,是紙包不住火的。

自古以來,中國士大夫就不重視自然科學之研究,直到最近,「中國科技史」仍是由外國人在主持編寫,這不能不令人汗顏,幸好「中國科技史」的移譯工作尚能急起直追。此時此地,我們應該深切自省:為什麼我們的農業社會過的這麼長?為什麼我們的科學研究會落後西方這麼遠?「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回顧我們這一支曾經是閒雲野鶴的民族,曾經是樂天安命的民族,如今面對這螞蟻和蜜蜂的世界,我們能依然是一隻野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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