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她將要退出王帳時,忽然止步。

「我想去看他一眼。」她鬼使神差地回頭,嘴唇和舌頭彷彿不是自己的,她說,「我想再看一眼。」

這聲音又嘶又啞,蕭焉抬起頭來看著她。這個瘦小的女人,裹在黑色的法衣里,依然是雙足伶仃,卻和許多年前他見過的那個小姑娘到底不一樣了。

「就一眼。」她還在低聲地說。並不是乞憐,她只是很平靜地說。

蕭焉忽略掉心底翻滾起來的那些複雜的、連他自己都覺得莫名而且難以理解的情緒,揮了揮手,不再看她。

「去吧。」他說。

李柔風爛醉如泥,沉睡不醒,你就算去看他一眼,又能如何。

他理解不了這些女人的心思。

抱雞娘娘不聲不響地離開了王帳,身上的鎮魂鈴一聲連著一聲,蕭焉緊皺著眉,他覺得並不是特別響,卻不知為何壓過了所有其他的聲音。

李柔風在一座高牆深庭的府邸中,所住的房屋之外,床邊門邊都有荷刀的甲兵守衛。

抱雞娘娘在進門之前,脫掉了鞋子,摘下鎮魂鈴塞進棉花,掖在腰帶里。

門口的守衛給開了鎖,一開門,濃烈的酒氣襲面而來。房中奉著佛菩薩,裝飾清貴典雅,床邊幾枝新花。澂州清貴人家的家宅大抵如是,蕭焉又還給了他一個家。

李柔風醉伏於桌上,地上散著幾個白墮春醪的小酒罈。抱雞娘娘緩步走進去,在他身邊站定。

他還是那副模樣,眉長過眼,斜飛入鬢,醉眠之中,更添風流情態。佛氣氤氳得他很好,肌膚顯出珍珠一般的瑩白,眼下又添了幾分酒醉的酡紅,像新漉的胭脂一樣。他到底是不需要她也能活得很好的。

陽魃修長的手指落到離他咫尺之處,涼潤的陰氣泛上來,清清涼涼地托住她的指尖。指尖定住,她淡笑了下,她想起與他同住無名客棧的時候,她那時想吻他,卻也是這般不敢。

罷了。罷了。就這樣吧,從此了無牽掛。

桌上的殘酒還剩半杯,她拿起來,無聲息仰頭一飲而盡。

烈酒從上而下一直辣入肚腸,一股凜然之氣升騰起來,借著這股酒勁她狠心轉身,向外走去。

沒走兩步,忽的腰上一緊,先是一隻手勾住了她纖細的腰,隨即整個人都落入了他的懷中。他將她抱得緊緊的,嘴唇壓著她的發頂,啞聲問道:

「娘娘,你怎麼回來了?」

他怎麼醒了?不是說能爛醉上數日嗎?張翠娥心道要糟,奮力一掙,道:「你在做夢。」脫出他的手來,便要奪門而出。

他跌跌撞撞,腿和手卻都比她長。一番亂七八糟的爭戰之後房門「砰」地一聲撞合,她被實實在在地壓在門背後,她咬著牙沒有痛哼出聲,他卻在摸她的身子。

「果真是在做夢。」他輕輕地哼,門外的守衛喊:「抱雞娘娘!」她一扭頭,他的手心摩過她身上涼滑如水的黑緞法衣,「你怎會穿這樣的衣裳,又怎麼會做這樣女道姑的打扮。」門外守衛的聲音成了被他徹底忽視的背景:「先別開門!開了萬一李公子跑出來怎麼辦!」他用鼻子和臉去蹭她細柔的臉頰,極親密極纏綿,他喃喃:「我對你的想法怎麼已經荒唐到了這種地步。」雖說著「荒唐」,語氣里卻帶著鬆鬆散散的笑,張翠娥在混亂中瞥見了他的嘴唇,他的笑著實的是和風細雨一般的潤。

他一下將她整個人都抱了起來,酒醉的步態不穩,很快嘩啦啦地撞到了桌子,杯子在地上裂成碎片。張翠娥不停掙扎,呵斥道:「李柔風,放我下來!」他卻將她放倒在了床上。

他一揚手,厚厚的床幔便落了下來,遮住所有光時,張翠娥忽然明白了他要做什麼。她瘋了一樣地掙扎,卻顧著外面有人,不敢大聲喊,她也喊不出聲音。然而她到底勢單力薄,又怎麼對付得了正當盛年,又兼酒醉的李柔風,很快便被壓在身下解盡了衣裳。她和他的衣裳都被他呼啦啦地扔出去,散了一地。他從上到下地摸她,一寸一厘都不放過,摸得她汗毛倒豎毛骨悚然,她細小的乳尖兒因為害怕而顫巍巍地峙立,被他輕輕捻過又含在口裡。她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剪短了指甲的手指深深掐進他肩肉中去。狠狠踢向他的腿被分開了釘死在床褥上,他進來的時候她的恐懼達到極致。

她周身都滲出冰涼的冷汗,比他還冷,她瑟瑟得像一株風中的殘柳。她的靈魂離開了,這一瞬間她也放棄了所有的抵抗,緊閉著眼睛緊閉著嘴唇任他施刑。她腦海中一片空白,她讓自己什麼都看不到也感覺不到,長長的頭髮像河流,徘徊巡流在他與她的身體之間,她想像她是在水底,沒有任何的光也沒有任何的聲音。

但她聽到了一個聲音。李柔風在喚她:「翠娥,娘子。」

她的靈魂忽的就墜了下來,跌進了她的身體里,那一瞬間正受了他一下,撕裂般的劇疼,她慘叫了一聲,這一聲嚇到了李柔風,他抱緊她,伸手掠開她額上被汗水粘連的長髮,低低地連聲又喚:「翠娥,娘子,翠娥。」

這是真真正正的澂州口音,如果她沒有南下時路過蘭溪,沒有遇見他,她不知道世上竟有人用這樣的綿軟悠揚的聲腔說話,她不知道世間竟有這樣的人。然而他變成陰間人後,便極少再說澂州話,他在建康城說官話,他叫她「娘娘」,氣急時叫過她一聲「張翠娥」,成親時叫了她一聲「娘子」,都是說標標準準的官話。

然而這是他頭一回叫她「翠娥」,用澂州話,溫軟而又柔膩,總讓她想起遇見他的那個春日,蘭溪邊惠風和暢的春日。她又想起街頭上用竹籤子拉出絲絲縷縷的飴糖,甜得要化,別人追著要打死她她也要吃。她想他如果不是因為叫她的話,這輩子他嘴裡大約都不會吐出這樣土氣的兩個字。澂州話里發不出「娥」這個單音,被他念來,便像是「翠兒」「翠兒」,她聽著,知道她這輩子真的走不出李柔風了。

這一輩子,她無父無母,無人愛她,這樣叫她的,只有李柔風。

李柔風緊緊地抱著她,上上下下地蹭她,他知道她疼了,他要她,要得依然熱烈,卻不張揚。她覺得自己的每一寸每一厘肌膚都在與他交纏,摩擦細密而短促,深入而淺出,鮮明疼痛開始變得酸楚,卻又滲出匪夷所思的微妙,匪夷所思的綿延向她所有的肢節。

她於是整個人都軟了下來,石頭崩裂成了柔軟的泥。她想她竟然還可以是泉么,泉是可以生出水的,李柔風把她掘穿了,掘出了她身體里的泉眼,她的每一個泉眼裡都湧出溫暖柔軟的泉水,滋潤她自己,也滋潤她身上的人。

她聽到泉水漫漶的聲音,羞恥感忽又回到她身上來。她過去麻木了,在宦人面前赤身裸體地習慣了,她視此為刑罰,卻忘了何為羞澀與恥感。可現在李柔風抱著她,嚴絲合縫地與她嵌合在一起,她雙腿緊夾著他,那冰涼而又奇怪的東西深入她的身體,侵犯她,脹破她,折磨得她想要活又想要死,想要成仙又欲成魔,她緊閉著眼縮在他的頸窩裡,百次嗎,千次嗎,她忽的聽到有人推門進來,腳步聲,不止一個人,她忽的像只穿山甲,收縮成小小的一團掛在他身上,那些人在床前停下了,他也忽然停下了,頭埋在她發間喘息。

她羞恥而緊張,一動也不敢動,渾身都緊繃著,身下有什麼冷而粘稠的東西,在敏感的交合處慢慢地瀰漫開來。

那些人又走了。她想起那些養蠶人的家中,巨大的桑麻紙上趴著無數兩兩相交的蛾子。誰會去分開兩隻交尾的飛蛾呢?

門掩上,她終於渾身鬆弛下來,喘了口氣,他似是隨著她的鬆開低低呻吟了一聲,又將她緊抱在懷裡。

她嗅著他身上的清潤氣息,這時候帶了絲絲令人臉紅心跳的綺靡。他們還像蛾子一樣交著尾,沒有分開,她動了動,清晰地感覺到他扎在她身體里的根系,她又渾身一陣一陣地骨頭髮酥。

他抓著她綿軟無力的手按到他自己身上,他喃喃念道:「翠兒,翠兒,我終於記住你長什麼樣子了,你摸摸我,也記住我罷。」

他拿著她的手在他臉上滑過,讓她在黑暗中摸他的眼睛、鼻子、嘴唇……她鼻子忽的一酸,她終於明白了,他不是有意侵犯她的,倘若他不是以為他自己在做夢,他恐怕也不會對她如此肆意妄為。他從來就沒有想起過她長什麼樣子,其實就算想起了,這七年多過去,她也早已長變了模樣。

他一點一點地摸遍她的全身,只為了知道她到底長什麼樣子。他心中的張翠娥,怎能沒有一個完整的形狀。

他在她耳邊輕聲吐氣道:「翠兒,我若是以後來找你,你要記得我。」

她想,這還用問嗎?就算他化成一堆骨頭,化成灰,她都能認出來啊。喉嚨里有些硬,她重重的鼻音嗯了一聲。

她撫摸他光滑流暢如一尾長鯨的脊背,她想,她肖想十年的男人,為何摸起來儘是苦澀呢,不不,現在他是她的了,她應該高興才對,她應該歡喜才對,她應該放縱才對。

她輕輕地收攏身體,她仰頭上去吻他,她同樣摸進他隱秘的世界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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