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話一出口便知後悔。她方才被楊燈挖苦一番,「寡婦」兩個字刺得她耳朵疼,更何況還要帶上一個「馮」字。

她又恐慌,李柔風遲早要離她而去,人便是如此:得到之後再失去,遠比從不曾得到要更難忍受。

貿然開口吐出這麼一句,她心恨自己一時失言露了真情,更恨自己不過自欺欺人。

就算他娶她過門又如何,不過一個名分,和他之前發下的陪她一生一世的誓言一樣,鏡花水月,夢幻泡影。

她要的不是一個名分。

這般一想,張翠娥一腔柔情,滿腹熱血,忽而又凍作冰棱。

她知曉自己失態,放開李柔風,抿了抿自己鬢邊的發,無聲向裡屋走去。

沒走兩步,忽的胳膊上一緊。那冰涼的手探著了她的手腕,又從她手腕上落下來,輕輕地握住了她的手。

「娘娘——」他在她身後輕聲地喚。

他的聲音總是這般溫柔多情的,死了都是這般溫柔多情的。抱雞娘娘想起他在蘭溪邊念「永和九年,歲在癸丑」,如惠風和暢,而今多了些塵世溫涼。

抱雞娘娘沒有回頭。他走近了她些,在她身後說:「娘娘,你為何想不明白,便是蕭焉回來,我也不可能同他在一處了。」

目盲者心明,他如何猜不出楊燈與抱雞娘娘那麼久的密談,其中會有涉澂王呢?

他雖不知楊燈對抱雞娘娘的輕薄,卻又如何猜不出澂王舊部開始著手救蕭焉之後,她心中的患得患失?

抱雞娘娘的呼吸又硬又冷,整個人都像一塊石頭,李柔風輕聲道:「娘娘,你對我的心意,我都明白。便是只為償你恩義,你望我同你在一起,我便同你在一起。你若說我對你無情意,天長日久,總能生情。」

他道:「娘娘,自從我知曉自己已經是個陰間人開始,我便明白自己和蕭焉陰陽不能同路。他要做人間帝王,我亦願他還這天下一個太平。我一具腐朽陰身,可以為他生,為他死,為他化塵為泥,卻不堪伴他左右。」

「娘娘,你問我何時娶你,我今日便能明明白白回答你,待得天下太平,河清海晏,我便娶你過門,做我李柔風的妻子。」

天下太平,河清海晏。

這八個字聽在張翠娥耳里,怔然半晌,化作另外八個字:猴年馬月,白日做夢。

她乾巴巴地一笑,笑自己痴心妄想。她從李柔風冰冷的手中抽出手來,在空中揮了一揮,「多謝。」

謝他坦白,謝他一語驚醒夢中人,謝他醍醐灌頂,謝他讓自己茅塞頓開。

做人,還是現實些好。

李柔風卻聽不明白她這一句「多謝」的意思,懇切道:「娘娘,我是真心實意。」

抱雞娘娘 「嗯」了一聲,盲目的人辨不明她的情緒。

這日晚上,剛到戊牌時分,抱雞娘娘便早早躺下。

這時李柔風眼前剛現了陰間世,問道:「娘娘今日怎的就寢這麼早?」

抱雞娘娘並不應他,卻喚他道:「李柔風,到床上來。」

李柔風怔了一下:「娘娘?」

抱雞娘娘乾乾扁扁的聲音道:「我過去一人睡覺,身上熱如火爐,到了夏天,更是難以入眠。你過來,幫我涼涼。」

李柔風盯著那團火,只見仍是火紅如常,艷麗如常,並無金焰。他心下狐疑,卻還是走到床邊,解了外衫,揭開被子躺到她身側。

陰氣涼潤,如玉生寒。抱雞娘娘得了舒適,側身背對著他,闔眸睡去。

李柔風輾轉難眠。

子時過半,蛩聲忽止,李柔風敏銳聽見有人進了小院,自半開的窗翻入他們房中。

未覺得有利刃冷寒之意,李柔風一動不動,渾身卻綳作一根弓弦。

那人在床邊站了片刻,又翻窗離去。李柔風循聲悄然追出,那人已經出了小院。隔牆隱約聽見那人向外面的人說道:「二人同床,都睡得很沉。」

楊燈的聲音道:「知道了。所有府門嚴加看護,莫讓他們跑了。」

李柔風愁眉緊鎖,回到房中。

是夜濃雲蔽月,抱雞娘娘於醜時過半醒來,黑黢黢的一片,伸手不見五指。抱雞娘娘在床上摸了一摸,喊道:「李柔風!」

李柔風就在床邊坐著,忙把手遞給她,示意她噤聲。

漆黑之中,李柔風比抱雞娘娘更熟悉房中布置。抱雞娘娘下床一腳踩空,李柔風趕緊兜住了那一團軟綿綿的火。他一手扶著抱雞娘娘,一手摸到了床邊的火摺子,把燈點亮了。

抱雞娘娘悉悉索索地穿衣梳頭,李柔風好奇問道:「娘娘怎麼又不睡了?」

抱雞娘娘邊系衣帶邊道:「出門。」

「去哪?」

「去鬼市打柴刀。」

李柔風眸光一閃,他道:「娘娘,我們怕是出不去了,楊燈派人在外面守著咱們。」

抱雞娘娘不言,舉著燈,在房中找了個燈籠出來讓李柔風拿著。

小院里,牆有兩個抱雞娘娘那麼高。粗大的晾衣繩被一根大鐵釘固定在牆上。抱雞娘娘讓李柔風舉高她,解開了一邊的繩索。她把裙角掖到腰間,挽著繩索,比了比高度,忽然深吸了口氣,扯著繩索一個猛躥爬上了牆,她身輕如燕,腳尖在大鐵釘上借一道力,很快翻到了牆上。她晃著光溜溜的腳板,用腳丫子夾住了李柔風遞上來的燈籠,抓著繩子跳到了另一邊。

李柔風看著那團艷麗的火焰飛快躥上牆頭,一閃而落,心裡頭有些哭笑不得。這樣輕妙的身法,也不知過去做了多少偷雞摸狗的勾當。一時之間,竟對抱雞娘娘的過去好奇起來。

不多時,李柔風看見那團火又出現在牆頭,一根粗壯的繩子甩到了他手中。

李柔風已經多年沒做過翻牆這種事,爬上牆去很是費了些氣力。那火焰在牆頭給了他最後一把力,將他拽了上來。下到牆外,他感到抱雞娘娘把他雙手翻過來,輕輕摸了一下,被粗糙繩索磨出來的淺淺傷痕消失不見。陽魃沒有言語,撫平他的傷痕後便放開了他的手,火焰甚至都沒有擾動半分。卻不知為何,陽魃附上來的氣息卻令他心中輕輕一顫。

這日是個陰日。便是陽世中,也能看到陰森鬼氣凝結瀰漫,老練的人感覺侵面不濕,便知不是濃霧。

陰間人提一籠小燈,濃郁鬼氣中僅見三步之遙。陽魃行走在側,腰上鎮魂鈴振響塵寰,三千鬼神,退避三舍。

就這樣走到了鬼市。鬼市離楊燈府邸不算太遠,二人走了兩刻鐘。

鬼市上的燈火便多了。有人見到張翠娥,便問:「娘娘,今夜怎的不抱雞了?」「大郎君有點拉肚子。」

見著了毓夫人,毓夫人提燈去晃李柔風的臉,「喲!這不是之前那個小郎君嗎?」她去看他的手腳,「呀,都好啦?!」好奇得伸手去摸。

張翠娥輕輕一撥李柔風,擋在了他身前,淡淡道:「毓夫人,這可不是你的人。」

毓夫人收起那染著鮮紅豆蔻的手指,媚眼如絲又瞟了李柔風一眼,看著他那雙失焦的雙眼,仍是惋惜:「可惜啊,手腳是好了,到底眼睛還是瞎的。」瞥見他手上的燈籠,笑道:「瞎子點燈,白費蠟。」

抱雞娘娘淡漠道:「他不是給自己點的,是給你們這些不長眼的人點的。」

「嘿張翠娥,還是這副德行!」 毓夫人眯起眼睛哂笑一聲:「張翠娥,聽說馮時里通澂賊,已經被處死了?」

「那又如何?」

白人蔘一樣戴著玉扳指的手指撣了撣張翠娥肩上的露水,「就是提醒你一下,今非昔比,你也該長長眼力勁兒了。」

說罷毓夫人與李柔風擦肩而過,向李柔風拋去一個媚眼。

李柔風自是看不見。但他少年時不是未曾花間風流過的人,僅僅憑那略帶扭捏的一個擦肩,便能想見毓夫人的嘴臉。

他看到那團火焰孤獨而沉默地在前面走,忽而明白她為何要一嫁而再嫁,始終要攀附他人。

她不是菟絲花,她只不過想在這亂世中,保留一個始終不移的自我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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