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大黑馬在掛著「積善堂」三個木刻大字的大門前停了下來。這是個藥鋪,雖然大門緊閉,濃濃的葯香仍從門縫中飄散出來。

李柔風嗅到那味道,知曉沒走錯地方。他先下了馬,從包袱中摸出一雙乾淨布鞋,摸到抱雞娘娘的一雙腳為她穿上。

陽魃到底是陽魃,光著一雙腳在馬上這麼久,足底仍是火熱,拿在他冰涼的手中極是溫暖。

抱雞娘娘冷著一雙眼,看著李柔風為自己穿鞋,鞋頭套進足尖,涼沁沁的指尖勾進鞋緣,緊貼著她的足邊一直滑到後跟,將鞋子提將起來,然後手沿著鞋邊輕輕滑過一圈,確認她整隻鞋都穿妥帖了。

李柔風過去不是伺候人的人,但他待人卻極是細緻周到。抱雞娘娘抬眸看他垂著的眉眼,知道他待她,和她伺候馮時不是一回事。他認真的樣子,就像是把她當做他珍視的人。

但那又如何?假的。

他把她抱出去,說要帶她去看大夫時,她心中竟有幾分驚喜。哪怕是因為她是陽魃,她的命就和他自己的命一樣,所以他珍之惜之,其中多少還有幾分真心在。

然而他卻只是拿她做個幌子,來積善堂送信。

他並不惜她的命,就如同他並不惜他自己的命一樣。

李柔風伸手扶抱雞娘娘下馬,抱雞娘娘冷冷一哂,無聲無息。

敲門幾遍無人應。抱雞娘娘看著門上高懸的「謝客」二字,道:「莫不是逃難去了?」適逢戰亂,建康城王旗屢換,烏衣巷中的許多大戶人家遠遁避難。

李柔風卻不肯走。這些時日建康城中嚴查澂王餘孽,街上人馬稀少,烏衣巷中更是寂寂無人。李柔風側耳傾聽,巷中除了他與抱雞娘娘兩人,並無他人來往,他便貼了門縫,壓低了聲音道:「煩請通報,澂州李氏三子冰,前來拜見范世叔。一別兩載,世叔的頑痹之症,可好些未?」

裡頭忽的聽見一聲響動,像有什麼東西掉到了地上。不多時,只聞門內檀杖拄地的篤篤聲,一聲一聲如急雨而至。門稍開一縫,一隻眼睛探看出來。李柔風坦然立於門前,躬身施一大禮:「小子李冰,拜見世叔。」

門大開,一老者急忙迎出,伸手扶住李柔風,將他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好一番打量,終是顫聲道:「柔風世侄,真的是你?」

陰間人正常的時候,除了身上冰涼些,看起來和正常人別無二致,很難區分。法遵在亂墳場,若非看到李柔風手足腐爛,也難以肉眼識出他是個陰間人。

李柔風微笑道:「世叔,是我。」

此人姓范,名寶月,與李柔風的父親曾是世交。聽到李柔風的聲音,范寶月尤不敢相信,又拉著李柔風反反覆復看,顫巍巍道:「你……不是聽說你們李家滿門都被蕭子安殺害,族宅亦被放火燒了個乾淨么?你……你怎麼還活著?」

李柔風聽范寶月提起澂州李氏,又提到李氏族宅,不由得目中霧生。他勉強笑道:「不知是幸或不幸,小子僥倖活了下來,只是一雙眼睛看不見了。禮數不周,望世叔包涵。」

范寶月大嘆一聲,連連道:「活著就好!活著就好!」便讓李柔風進宅說話。抱雞娘娘扶著大黑馬慢慢走過來,范寶月對旁邊的僕人吩咐道:「去,把馬牽去馬廄,好好喂喂。」他見抱雞娘娘病怏怏的,容貌和衣著都無甚出奇,只當是李柔風的奴僕,便道:「你就在外邊守著。」

李柔風過去扶住抱雞娘娘,對范寶月道:「世叔,這是我救命恩人——」

抱雞娘娘哳啞著扁平的嗓子,無情無緒道:「我是他娘子,他是我三郎。」

李柔風啞然了一下,范寶月卻是被大大驚到,「世侄你……成親了?」

未待李柔風言語,抱雞娘娘依然是方才那副語氣,扁平干啞的聲音道:「我們在一張床上睡過,他說要伴我一生一世的。」

「這——世侄?」范寶月這才意識到她是已婚的髮式,震驚地看向李柔風,滿臉都寫著不敢相信也不願相信——過去清貴高潔的澂州李氏三公子,怎的會娶了這樣一個粗野村婦?!

李柔風在心中嘆息了一聲,對著范寶月,難道要說他是她的下仆么?說是夫妻,確實能省去許多解釋的麻煩。於是點頭道:「是的。既然家父家母都已經不在了,侄兒便自作主張,與這位姑娘成了親,也算是報答她的救命之恩。」

范寶月看看李柔風,再看看抱雞娘娘,啞口半晌,終於狠一跺腳,惋惜長嘆。他道:「世侄,你該早些來找老夫……也罷,如今這世道,你能保住性命,為李家留下一脈香火,已是萬幸、萬幸!」

范寶月察言觀色,見李柔風細心扶著這陋婦,言語舉動,竟有十分尊重。再細細觀之,這女子眼中陰冷,卻有一種世事洞明的涼薄和透徹。他隱約覺得這女子有些不尋常,張口問道:「這位侄媳婦怎麼稱呼?」

李柔風道:「她叫張——」

張翠娥冷冷道:「我叫抱雞。」

李柔風失言。

范寶月拖長聲音,「啊——」著點了點頭,斟酌著,勉強給眼前這個瘦小的女人找了點可誇讚之處,道:「張抱機,這名字倒有幾分禪意和機鋒。」

積善堂里很空曠,沒剩下幾個下人,可見郎主范寶月的生活已經極盡簡單和隱秘。進到葯堂,兩面牆俱是古樸雅緻的葯斗子,整潔而凜然。范寶月親自為張翠娥望聞問切了一番,診斷為風溫肺熱。范寶月道這病來勢兇狠,所幸看得及時,再拖上個一兩日,轉為癆症,那便麻煩了。

張翠娥向李柔風看了眼,只見他面色坦然,並無向她邀功之色。

范寶月開了個藥方,差一個徒弟前去取葯煎煮。張翠娥謝過范寶月,李柔風忽然道:「她身上亦有傷,勞煩世叔也幫忙看看。」

范寶月僵了一下,古怪地看向李柔風。張翠娥自小混跡江湖,三教九流各色人等見過何其多也,怎麼能看不出范寶月此前對她和李柔風的真正關係有所懷疑?然而李柔風這般一說,范寶月卻又有了幾分相信,滿臉俱是木已成舟的嘆惋之色。

李柔風看不見,自是不知范寶月這般曲折想法。張翠娥望著他那張溫柔多情相貌,卻知他心中所想遠比這張臉要鋒利尖銳。

「她身上有傷。」此事她從未提及,李柔風卻知曉。與從馮時口中套出「蕭焉未死」的消息一樣,他把這些都天——衣無縫地掩在腹中,在她意想不到無從抵禦之時,擲地有聲。

男女有別,范寶月喚了個靈巧的婢子過來,讓她為張翠娥處理身上外傷,他自己帶著李柔風去了後院的議事廳。

張翠娥自然知曉他們要商議什麼,這種事情得避開她。她識趣不問不追,婢子便閉了葯堂的門窗,讓張翠娥褪去衣衫,方便她療傷。婢子手法駕輕就熟,顯然得了范寶月的真傳。張翠娥有一句每一句地與她閑聊,「你們家范先生為何還留在建康?」「郎主身患痹症,行動不便,又捨不得這多年的收藏,故而留在此處。」「日子過得太平么?」「不太平啊,官兵三天兩頭地來搜。但我家郎主乃是名醫,給王妃瞧過病,吳王也得禮敬三分。」「哪個王妃?」「側妃景氏。」

張翠娥背對婢子,眉心微蹙。

側妃景氏便是剛誕下小王子的那個景夫人。小王子被送往大慈恩寺出家之後,她亦自感罪孽,心灰意冷,在宮中清心絕欲,帶髮修行,為吳王祈福。

「女郎恕我多嘴。我進來時,見范先生閉門謝客,是不是和景夫人失寵有關係?」

婢子滿腹愁緒地一嘆,沒有多言。

抱雞娘娘服完葯,在葯堂的竹榻上睡去又醒來,只見紅日已經落山,夜色初臨。范寶月不愧當世名醫,一劑湯藥下去,她已經覺得神氣清爽許多,身上也有了氣力。

范寶月引著李柔風從內堂走出來,范寶月道:「世侄真不打算在老夫這處住下來么?雖說眼下清貧了些,但也算乾淨寬裕。」

李柔風拱手婉拒道:「內子不習慣住在他人家,我們便不給世叔添麻煩了。」

范寶月已經挽留過他多次,知他心意已決,便命徒弟包好了藥材,牽來大黑馬送他們從後門離開。抱雞娘娘眸光閃閃地望著他們二人,一言不發。她和李柔風都是牽了命案的人,李柔風不願留待此處,必是不想牽連范寶月。

一路上,兩人默然無言。向西走出幾個街口,李柔風忽然道:「娘娘,我們可否去一趟西市?」

抱雞娘娘問:「做甚?」

李柔風道:「既是要買晚上吃的東西,不如在西市買。」

西市是秦淮河邊最繁盛的一條街道,頗多店鋪、酒家。石頭城要說吃,那必屬西市。回去客棧的途中,也確實可以走經過西市的一條路。

抱雞娘娘默許了李柔風的提議。

如今西市雖然遠不如澂王治下繁華,然而日暮酒闌,履舄交錯,此時是最為熱鬧的時刻。西市街口下了馬,舉目只見燈火不絕,菱藕連街叫賣,喧聲聒耳。

李柔風四下張望,他現在已經能看見魂魄。這些魂魄,多少能指引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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