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楊燈盤著雙腿坐在普渡橋拱頂的石欄上。

大慈恩寺的放生池佔了三畝多地,池上三座石拱橋,分別是大覺橋、普渡橋和感應橋,普渡橋是居中最高的一座。

星月披肩,燈輝為裳,楊燈在細細端詳著手中那桿鵰翎金矛。

這不是一桿普通的矛,這是一桿非常美麗的矛。

矛柄以精鋼製成,柄身鍛造精細,鐫以雷紋。楊燈幼時曾遭遇雷擊,大難不死活過來之後,後背便留下了雷紋。他相信雷紋能讓他無往而不利。

吹毛斷髮的鋒利矛葉為鵰翎形狀,矛脊兩側有鎏金的「飲血」。這矛刺入人體,鮮血便會順著「飲血」注入中空的柄身,殺人愈多,柄身愈沉,用起來便愈是得心應手。若是戎馬倥傯,行軍途中水盡糧絕,將這長矛深刺地底,亦能汲引水源。

楊燈手中的這桿金矛現在沉甸甸的,但提起來,仍有輕微的晃蕩感——人血還未曾注滿。

他的食指沿著冰冷的雷紋慢慢滑過,內心中升騰起一種因為饑渴而生髮出的狂躁。

他如猛鷙般抬眼,放生池邊激斗正酣。

他的親兵正在圍攻數名武僧。

這些武僧,並不是真正的武僧。他們是蕭焉手底下的一支衛隊,在蕭焉戰敗之後,便剃去頭髮,假造度牒,以雲遊僧人的身份,隱藏在大慈恩寺內。今日他們試圖挾持方入寺出家的小王子出逃,才暴露了身份,引來了楊燈。

兩邊都已經倒下一些人。武僧還剩下三人,對抗七名親兵。然而那三人的戰力竟是極為強悍,以少敵多尚處於上風。

巨大的放生池上一片幽暗,荷花菖蒲密密匝匝地生成一片,黑影綽綽。石樑上棲著幾隻黑黢黢的大烏龜,又有好些龜在水中露出漆黑的脊背。

割喉。大蓬的鮮血衝天而起,灑入水中,腥氣登時引來蟲魚。這血同樣激起了楊燈的嗜殺慾望,他從橋上,如一隻健壯的猛虎生撲而下,猿臂伸張,雙脅生風,但見金光一閃,長矛不偏不倚,正正搠穿一名武僧的心臟。殷紅一線洇入「飲血」之時,楊燈雙目如天際最亮的昏星長庚。

長矛拔出,楊燈反手再度從背後搠穿一名武僧胸膛。那武僧雙手死死抓緊貫胸而過的矛頭,不令楊燈再有拔出的機會。然而楊燈身材魁梧雄壯,力大無窮,竟是挑桿而起,藉助那慣性之力,將那武僧高高拋入空中,划出一道長長弧線後,在放生池中濺起一個碩大的水花。

最後那一名武僧亦在親兵的圍攻下身受重傷,周身鮮血淋漓。他憤怒而傷痛地咆哮一聲,忽的抓起地上那名武僧的腰帶,撲入放生池。

鵰翎金矛隱隱有碧血龍吟之聲,還差最後一口滾燙的熱血,楊燈不會給那名澂王餘孽任何機會,他挺矛而刺,緊隨那最後一名武僧躍入放生池。

楊燈清楚地記得這放生池很淺。大慈恩寺的僧人曾站在池中打撈污泥,池水只到精壯僧人的腰部。

然而他這一下下去,竟覺得深不可測。身長九尺,冰冷的池水很快漫過他的頭頂。那水是黑的,污泥忍血一般的稠,楊燈竟覺得使不上勁,亦覺得不知方位。那武僧早已不知去向,楊燈以長矛扎向下方,竟似扎入虛無之中!

驕傲於「雷神」這個稱號的驃騎將軍楊燈,這一生從未體會過「恐懼」是什麼感覺。但這一刻,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自尾椎而上,像有百數只嬰兒冰涼的小手摸向他的脊髓。

他腦海中電光石火般閃過抱雞娘娘乾枯哳啞的兩句話:

——將軍這七日,凡事多加小心。

——不要去水邊。

不要去水邊!

這五個字如晴天炸雷般響在他耳邊。七日來安然無恙,他早已把抱雞娘娘的諫言丟諸腦後。細一想,七日,今夜不正是第七日的最後兩個時辰么!

楊燈忽然拋下長矛,瘋狂地朝他以為的上方泅去!

他那些親兵的呼喊聲彷彿從四面八方傳來:「將軍!」「將軍!」「將軍!」

他竟忽然分不清他們究竟在哪個方位。

楊燈的手足拚命地划水。

然而無論他如何泅渡,都徒勞無功,這放生池似乎無邊無垠,無上無下,無方無相。

那些親兵的呼喚聲渺渺茫茫地遠去了,他感覺自己縮得越來越小,好似五洋四海中的一漚泡沫,博大虛空中的一粒微塵,無所依恃,無有力量,飄飄蕩蕩,無從無往。

正當楊燈感覺到自己就要化入虛無中的時候,忽然知覺又附上腳踝。他只覺得足上一緊,整個身體突然又恢複了存在感。一股力量將他從粘稠的黑水中拖出來,眼前驀然燈火輝明,又回人間!

楊燈劇烈地咳嗽,咳出來的都是混雜著黑泥的污水。他知道那些黑泥都是血泥,他像是被無數只螞蟥鑽透了身體,口腔、鼻腔、喉嚨、肺腑,全都充斥著腥腐的味道,揮之不去,噁心至極。

他忽的又看到水,黑色的水,驚懼地渾身一縮,肘貼著地飛快向後爬去。

——不要去水邊。

抱雞娘娘乾枯哳啞的話聲又在他耳邊響起,陰森森的,像是個形如骷髏的老嫗,附在他身邊耳語。

「這是什麼地方?」楊燈下意識地說出口,語調微顫不穩。

「秦淮河。」

一個涼潤的聲音。楊燈驚覺身邊真的有人,朝著聲音來處望去。

是個穿著深藍色下奴衣裳的年輕男子。

是人。

楊燈舒了一大口氣,他想起來,這是那日在馮宅中見到的,抱雞娘娘身邊站著的家僕。

水中流光,華燈憑岸,確屬秦淮河。這年輕男子渾身濕透,臉上清凌凌地淌著透明的水珠,璀璨燈輝中,竟是清俊非常。

楊燈感覺不到他身上有習武之人的鍊氣,知他不過是個尋常文弱之人,警惕之心便去了幾分,問道:「你是何人?」

年輕男子道:「我是抱雞娘娘宅中下奴,姓李,名柔風。」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抱雞娘娘算出將軍今夜有難,命我前來救您。」李柔風姿態恭順,語氣卻不卑不亢,溫涼如玉,令楊燈心中寧靜了許多,「將軍方才被惡鬼所纏,從放生池中順著水下暗道一直淌進了秦淮河中。」

楊燈打量著李柔風,見他雙目空茫黯淡,視線雖對著他,卻無焦點凝聚,疑道:「你不是個瞎子嗎?獨自一人怎麼找到我的?」

李柔風道:「我有陰眼,雖不見將軍,卻能見鬼神。」

楊燈「呵」了一聲,「這世道號稱有陰陽天眼的人多,真有的人少。」

李柔風閉口不言。楊燈見他臉上一副清傲之色,分明是你信亦可不信也罷的神態。他雖是武夫,但隨吳王左右,也見過許多這般單純的讀書人。他知道這李柔風當不是裝的,否則這張翠娥,也不會收了這麼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瞎子為仆。

他心懷略寬,既然李柔風看不見他,那麼方才他的失態,李柔風便也不曉。

楊燈問道:「張翠娥人呢?」

李柔風忽的跪下來,以額叩地道:「馮公公暴死宅中,娘娘便被帶走了。懇請將軍略施恩惠,救娘娘一命。」

楊燈眉心一皺。馮時失蹤的事,他今日有所耳聞。不過他對這個陰險狡詐的老太監向來沒什麼好感,故而沒有過問。

他向李柔風道:「知曉了,你隨我走。」

大慈恩寺中已經亂作一團。如林的火把把整個放生池周圍照的亮如白晝,黑煙騰騰衝上天空。僧人抖抖索索地擠攏成一團,周圍拿著長矛大刀對準他們的是殺氣騰騰的士兵。

放生池中,站滿了赤——裸著半身的僧人和士兵,拿著網子撈來撈去。然而網中網起來的,除了黑黝黝的烏龜,便是驚慌彈跳的魚。

「稟主持!這邊沒有!」

「稟校尉,我這邊也沒有!」

打撈半日,整個放生池底都一寸一寸地摸過了,除了一具武僧屍體,還有楊燈的鵰翎金矛,其餘一無所獲。

校尉找不著楊燈,氣急攻心道:「給我把放生池的水給放了!我就不信找不著人!這麼淺的水,眼看著大活人跳下去的,怎麼眨眼就沒了呢!」

監院僧人抖著聲音道:「大、大人,這放生池,沒有放水的閘門……」

「那就給我舀!你們所有這些臭和尚,就算用飯瓢一瓢一瓢地舀,今晚也得給我舀干!」校尉大吼著,心道雷神將軍楊燈,沒有戰死沙場,從他們眼皮子底下淹在了一個放生池裡,這要讓吳王知曉,他們整隊親兵都得梟首示眾!

他猶覺得憤怒,又大吼道:「寮元何在!」

寮元便是寺院中雲水堂的管事僧人,專司雲遊僧侶事宜。那寮元早就被士兵押解在旁,被士兵一推,渾身篩糠地跪倒在校尉面前,大哭道:「大人!大人!小僧真的不知他們是澂王的人!」

「澂王!澂王個屁!叫澂賊!」校尉手起刀落,寮元圓溜溜光禿禿的腦袋便滾進了放生池,「撲」的一聲,沉入水底。

校尉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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