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新洛現在常常設法到果園路的奶品店去看韓沁。一到店裡他通常叫一客冰激凌或巧克力聖代,靜靜看她當班,見她總是在檯子間轉來轉去。他告訴過她,叫她不要打電話到他家去。經常到了正午,當他在辦公室里賣勁處理大件文件打字,或仔細查閱老闆用小字做的修正、批改,或是準備中式文件的英譯工作,或參考法律書籍的時候,他就很想見見她。

他的辦公室離「彩纖商場」只有五分鐘路途,坐落在一棟古老的七層水泥大廈中,門很大,天花板高懸。一台大型的桃木扇葉的吊扇,由上面鋼管上垂掛下來,吱吱作響,不停地吹拂室內的熱氣。他的座位靠近窗邊,十尺外正好面對一堵磚牆,他的位子也正好承受了室內熱氣的尾勁。

每天到了五點,他就戴上太陽帽,穿上白色外套,一口氣地衝下兩層樓梯——乾脆不等電梯——閃身掠過大鬍子的印度倨喀兵門警,快步踏上烘熱的人行道。此刻大腦敏銳充滿朝氣,彷彿他的一天才剛剛要開始。

這時候,冰激凌店往往是擠滿了客人。韓沁穿著潔白的圍裙,忙得不可開交,但是她總設法走過來,對他低聲講一兩句話,然後愉悅地繼續工作。他發覺,有些年輕人甚至年紀大一點的男子,都總愛盯著她健美的身材,好像百看不厭。

假使他晚上有事不能和她約會,那麼他就來這店裡看看她,逗留個把分鐘。

瓊娜發現,新洛晚上不在家的次數愈來愈多了。有些天,他會故意找借口打電話回家,說他不回去吃晚飯,然後在七點左右去看韓沁。那時大多數英國主婦和小孩子都回家吃晚飯去了,顧客只有零零落落幾個而已。他常常叫一客冷飲,靜靜等候,不然就到街口轉角的小酒吧去喝上一杯威士忌加蘇打,或者喝新加坡薑汁杜松酒,藉以消磨消磨時間。然後他們倆再一起找地方吃晚飯,共度黃昏的這一段時光。

店裡的出納小姐和女侍妮娜,都知道這位年輕的新洛是韓沁的知心男友。經常可以看得出來她白天工作的樣子和下午完全不一樣。近晚時刻她精神勃勃在檯子間轉來轉去,送東西給顧客,抹擦桌子,拾起小費扔進圍裙口袋裡,有時讓人覺得她似乎是一個永遠活力充沛的女孩。每當她低頭瞥視那些婦女顧客時,新洛看得出她眼神之中帶有艱澀的光芒。他經常選擇坐在偏僻的角落裡。遇有休閑空當兒,就見她坐在櫃檯後面的位子上,然後眼睛瞟向遠處,目光從半閉的睫毛,拂掠過別人的頭頂,而直向著他這邊盯望。

有一次他們發現店裡沒有人,妮娜十點上班,六點就走了,那時已七點半,一個客人都沒有。韓沁到他的檯子上坐下來。出納蒂瑪太太也不太在意。她是一個年近五十歲,下巴雙垂的黑婦人。

新洛掏了一支香煙給韓沁,韓沁正伸手去接。

「喔,不行,韓沁,這是違反規定的。」蒂瑪太太說。

韓沁皺皺眉頭,把香煙收起來。

「你如果非抽不可,就到後面去抽,在這裡是不行的。」

「哎呀,拜託嘛!」新洛懇求蒂瑪太太。

「很抱歉,這是規定。」她對韓沁和藹地微笑。

「喔,好吧……沒什麼關係,」韓沁嘆口氣說,「也快打烊了。」

新洛一直等到店鋪關門才走。

他們一踏出門,新洛就遞了一根香煙給她。她接過來,狠狠吸上一口。

「有時候累得我腳跟都麻痹了。從中午開始忙到現在,整整八個鐘頭忙上忙下、進進出出的,一直忙到連自己都已不知道在做什麼了。」

他們轉過街角,看到一家商店外的玻璃窗上用紅黑的字體寫著奇怪的大字:「公主酒吧」。那是一間L型的房間,前面被吧台佔了一半,左邊凹入部分,沿著牆壁擺設著低背長座椅,四張深色橡木檯子,檯子邊鐫刻著不同的花紋,使室內具有一種親切、溫馨的氣氛。牆上兩盞壁燈發出黯淡的光芒。牆上還有一幅畫了快艇的老舊畫框,和幾張美女像,整個店裡洋溢著繽紛的格調。這是一個你把帽子丟在桌上,也不會有人講話的地方。

新洛點了一份雪莉酒,韓沁要了一客淡啤酒。她把頭仰靠在牆上,雙眸顯得瑩亮耀人。

「你的生活似乎不太愉快?」

「愉快?我簡直恨透了,一天過完,我都快累死了。」

「一個月多少錢?」

「看情況而定,我一天可以收到三四元小費,但也不一定。衣著最講究的貴婦最小氣,反而有時候一個衣冠不整,好像六七天沒刮過鬍子的糟老頭,還會一下子給你一塊錢小費。上個禮拜妮娜從一個水手那兒,平白就收到五塊錢小賬。你就跑你的檯子,對客人客氣點就行了,僅此而已。」她此刻彷彿輕鬆不少。

「多談談你自己吧!」新洛說。

「也沒什麼好談的。我三歲時候就沒有了父親,根本記不得他是什麼模樣,只知道他是葡萄牙人,在香港工作。」

新洛一手搭在胸前,另一隻手夾著香煙,下巴微翹,目光注視著燈光較亮的吧台方向。

然後他把手擱在她腿上,輕捏了一下說:「我很高興認識了你。」

她把身子湊近他說:「我也一樣。」

他輕輕吻了一下她的前額,「告訴我,他們怎麼會叫你韓沁呢?這不是中文,也不像葡萄牙文,倒有點像瑞典名字。」

「這是我父親給我取的小名。我母親說,我的名字叫葛萊琪拉。父親離開以後,媽媽就繼續叫我韓沁。」

「她很疼你?」

「當然嘛,我是她唯一的女兒。難道你覺得這很好笑?」

「什麼意思?」

「我的名字。」

「既然我認識了你,它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名字。」

「我願意和你坦然相處,因為既然彼此相愛,我不會對你有任何隱瞞。我想這個名字的含義是『美人魚的孩子』。我母親是一個『美人魚』——你懂廣東話吧——鹹水妹。」在廣東話里,這個名詞是指白人水手的婦人。

「你是跟她長大的?」

「我母親送我去讀了三年書。十歲的時候我們搬來新加坡,我又去讀一所教會學校,由於受不了,只讀了兩年就不讀了。我沒有什麼童年生活,我是在街頭上長大的……」

「你卻是我所見過長得最美麗的女孩。」

她調皮地拍拍他的手。

「你不喜歡現在的工作。」

「這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這是為了生活。當然,這個工作比當女管家要好一點。我曾經在幾個英國人家裡做過管家,真是受不了。你曉不曉得,他們既不把你當白人看待,也不把你當馬來人看。你只得處處居於這兩者中間。說來,我還是喜歡做一位能夠獨立自主的店員。你上班工作八小時以後——然後其餘的時間完全屬於自己的。我忍受不了人家對我大聲吼叫、發號施令。」

「我很想見見你母親。」

「真的嗎?」

「難道你覺得我不該去嗎?是為了……?」

女孩注視著他。

「因為我想進一步認識你,很想了解你的生活,看看你房間什麼樣子,等等。而且,希望你當我正式向你求婚的時候,你能答應我。」

她雙目轉向他說:「你知道,我一定會的。」

他的手臂環抱著她的後背,感覺得到她渾身在顫動。她把頭依在他的肩膀上。她簡直說不出話來,一股呢喃含糊的念頭,飄然填塞胸中。

「有時候我真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這好像在做夢一樣——一場我從小就做的美夢。我有過數不清的白日夢,幻想這樣,幻想那樣,也想像有個男孩子依偎在我身邊。」她的纖指輕輕撫弄著他的下額。「我希望將來和他可以擁有一個家和自己的小孩,不會再過像我母親那樣的生活。新洛告訴你,我母親那種日子,實在艱苦極了。一個女人在世上為生活而單獨奮鬥的確很苦、很苦,我深深體會得出。」

說著說著,她的手指撫滑到他頭上,用手抓住他一撮頭髮。

「新洛,好幾次我經過你家的時候,我從大門門縫向裡邊窺望。你為什麼就從來不請我到你家去呢?」

「放心,我會的,等時機成熟的時候。」

她的頭猛然一抬,人也坐直起來。

「為什麼不現在去?莫非因為我是歐、亞混血兒?」

「我叔叔是一個固執的人。他不但固執,而且還有中國人保守的觀念。他對自己是中國人,感到十分自傲,就像英國人為英國而驕傲是同樣的道理。他老想撮和我跟一位中國女孩成親……我自己倒已下定決心了,非你不娶。但是我必須慢慢去說服他,靠瓊娜從旁的協助……」

「瓊娜是誰?」

新洛告訴了她。

韓沁曉得這是種族的障礙。身為歐、亞混血女郎,她始終感覺自己是在東、西方兩個世界中飄蕩,卻不屬於任何一邊。

新加坡就是這個樣子,各色人種都有:中國人現占多數,馬來人是在自己的國土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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