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早晨六點鐘,在擾攘不安的睡眠中做了些離奇古怪的亂夢之後,孟嘉算睡醒了。他要回想那些細節,最初實在不能。他只能記得和牡丹在一個可怕的冒險中那種快樂的感覺。每逢他夢見牡丹,那種獨特無可比擬的感覺就整天難忘,使那一天的日子特別富足。他朦朦朧朧記得有一個極長極巨大的東西,綿延起來,沒結沒完;還有一個極小的東西。那是不是幾粒穀子呢?不錯,現在他記得清清楚楚曾經找到撒在地上的幾粒穀子。他們倆都很高興能找到那幾粒穀子。牡丹拾起那幾粒穀子就突然渺無蹤跡了。他大驚醒來。
他用心想,開始想起那個夢,一步一步往後追,一個意象一個意象往後追。他們倆曾經在一隻小漁船上,溯急流激湍而上,地勢是深長崎嶇的峽谷,往前瞻望,似乎看不見開始之處。在高聳的兩岸之上,聽見虎狼咆哮之聲。等出了此一峽谷,到了山野上一帶平曠的草原。小舟的底部發出隆隆之聲,隨著溪流越來越窄,船底就和溪底的石卵相磨擦。岸邊巨大的圓石頭都呈勢將跌落之狀,而猿猴在深山之中啼叫。突然間,前面堵塞,不能再往前進。於是二人棄舟上岸,攜手前行。整個兒的氣氛令人膽戰心驚。但聞空中怪鳥異獸亂啼亂叫。前面已然無路。這時突然看見一個人,臉色深褐,在他倆面前半裸而立,手持一個谷穗。那個人把此一谷穗遞給牡丹。那個人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牡丹低頭去拾地板上的穀子,又突然不見了。
夢很有趣,大概是因夜晚在漁島上的緊張驚恐而來。但是幾粒穀子有何含義呢?孟嘉並不相信解夢一事。但是忽然想起一個寺院里神的預言。事情是這樣兒。他剛接到牡丹失蹤的消息之後,大受震驚,又恐懼又疼痛,好擔心牡丹的安全,在啟程南下以前,他曾經到一個佛廟裡跪地禱告。他是在無法可想狐疑不定的剎那,轉向了神明。他跪在地上,默默的禱告,面對著主宰人生的那巨大的力量,懇求對不可知的神秘有所指引。他一直禱告到兩個肩膀兒振動。他極想知道,就喊說:「為什麼?為什麼?老天爺,為什麼呀?」然後他點上一炷香,扔下那對杯筊,抽了一根簽,找到四行詩:
小舟急泛峽谷里
成群虎狼嘯野林
山窮水盡疑無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
當然,他夢裡的穀子必是與這個農村有關。那神簽的詩句似乎是已然忘記,現在卻在夢裡出現。
他由艦長的窗口往外望,天已破曉。岸上整個的村莊,一行一行的樹木,都緩緩的向後退去。他聽見軍官餐廳里杯盤的響聲,決定起床。
帶有一種曾經接近牡丹的模模糊糊的愉快的感覺之下,他穿好衣裳,走進軍官餐廳去。他盼望今天早晨能見到牡丹,好和她暢談一番。昨夜和她零星說了幾句話,太不夠痛快。也許是在二人長久離別之後第一次看見她時,她正在安德年的懷裡,因而震驚激動,徹夜不快。但是現在舊日歡戀的感覺依然還在,反倒把牡丹引起的痛苦忘得一乾二淨。甚至在昨夜短短的相見之下,牡丹依舊是那樣的冷熱無常,似乎只增加他要見她的願望,那隻因為牡丹就是牡丹,不是別人。她就是那個「非比尋常,非比尋常,非比尋常」的牡丹呀!
他走進軍官餐廳時,另有一位孤獨的軍官自己正吃早餐,一旁站著一個僕人伺候。孟嘉一邊兒細啜自己的咖啡,順便問那個軍官什麼時間可以到南京。
「我想大概十點或是十點半吧。」
他的眼睛往艦長的卧室那邊看,他想牡丹一定還在裡面睡呢。
孟嘉問那個僕人:「你還沒看見她起來吧?」
「沒有。」
他恨不得立刻就見到她。稍微猶疑了一下兒,他走過去敲門。聽不見回答。他又大聲敲,還是沒人回答。他輕輕扭動把手,推開一條細縫,往裡一看,裡面空無一人。他把門大開,牡丹真是不在艙內。他知道牡丹最是作息無常。她可能在哪兒呢?他關上門,回到餐廳,坐著沉思。
那個軍官過一會兒吃完走了。片刻後,他聽見一個小姐的腳步聲,從通道上走來。他心想,彷彿在想像中剛才曾經聽見安德年的船艙里有她的聲音。現在果然是真的,牆上的鐘指到六點十分。
他輕輕的叫了聲:「牡丹!」
牡丹走進來,出乎意料,看見孟嘉在這兒。她身披著船長借給她穿的那件海軍外衣,看來非常動人,但是由於過去那些日子的生活,臉上仍然顯得十分消瘦。
她自己勉強辯解說:「我起來一個鐘頭了。」
「來,喝一杯咖啡吧。很好很熱。」
她有點兒吃驚說:「這麼早就有咖啡?」然後陰鬱的微笑了一下兒。她向孟嘉急掃了一眼,心中忐忑不安的納悶兒,不知他是否曾看見她是從安德年的屋裡出來。
僕人給倒來咖啡。牡丹一點兒一點兒的喝,等著孟嘉先開口說話。她那女人敏捷的感覺,立刻看出來當前的情形是盡在不言中。在和安德年做了她一生極重要的一項決定,向安德年說了一聲再見之後,現在精神洋溢,覺得自己特別高貴,而同時那犧牲的痛苦仍然使她頭腦里在衝突矛盾之中。現在孟嘉本人親身就在面前,是她毅然決定與之斷絕關係的孟嘉,而他現在竟是自己親妹妹的丈夫那個孟嘉。
在男人面前,牡丹從來沒有緊張慌亂過。她自己心中平安無慮!永遠從容鎮靜。她向後靠,昂然挺著頭,在桌子下面把兩條腿伸開。
孟嘉說:「我聽說我們到南京的時候兒大概要十點鐘。牡丹,你變了。」
「我變了么?」想起她在訣別信里說的話,她很想找個機會解釋一下兒。她在等待一個適當的情形之下開始這件事。但是現在她所能說的卻只是:「我想我是。你沒辦法想像我這一年來的經過,我想我看來很可怕——老多了。」
孟嘉說:「不是,我的話不是這個意思。我意思是你成熟了,並不是變老了。我不知道怎麼說。你改變了,可是又沒有改變。由你眼睛裡表示的痛苦,可以知道你很受了點兒罪。」
倆人的眼光碰在一起。她一聽到孟嘉的聲音,沒有凄苦,沒有怨恨,她才抑制住剎那間的不舒服的感覺。倆人能像故交重逢之下那樣交談。她覺得孟嘉還是那個老樣子——溫文儒雅,聰明解事,眼睛注視她時,還是以前那個神氣。她的確覺得像面對自己一家人一樣。
孟嘉向旁邊兒的僕人斜掃了一眼,他說:「我想告訴你咱們家裡的情形,還有素馨,你父母他們的情形。咱們到別處坐一坐吧。到你屋去?還是到我屋去?」
「隨你的意思。到你屋去吧。」
倆個站起來。他知道牡丹是天下最不在乎禮儀的。
回到艙里,孟嘉拉了一把椅子給她,他自己則坐在床上。
牡丹說:「我離開你,你不恨我嗎?」她是一直快人快語的。
孟嘉立刻抬頭看了她一眼說:「不。我只是有幾分感到意外。我覺得喪魂失魄,一直病了幾個月。好像從我身上撕下去了什麼似的。我一直沒法子恢複以前的老樣子。但是並不懷恨——現在也不。我已經想辦法能夠適應了,這得歸功於素馨。」
「你很愛她吧?」
「很愛她。」
「我就是要聽這句話。」
「你究竟是不得已。至少你對我很誠實,肯告訴我。你就是這種人。」
「哪種人?」
「容易衝動、任性、性不常。」
他倆彼此相知甚深,那麼親密,自然可以坦白相向,就猶如已離婚的夫婦,現在又重歸於好,沒有說謊的必要。
孟嘉嘆了一口氣,好像是對自己說話:「還記得當年在船上相遇的時候嗎?」隨後在沉思中嘻嘻的笑了。
在牡丹想到從前在金竹戀愛上所受折磨,那類似愛情的舊日溫情,又重新在她胸口湧現。因而想到孟嘉也必然受夠了折磨。於是覺得一陣懊悔憐憫之情,不可抑制。她從椅子上站起來,伸出友情的手,向孟嘉說:「務請饒恕,我實在是不對……」說著竟淚眼模糊了。
孟嘉猛用一下子力量,才把自己抑制住。他把牡丹的手用力握住。牡丹以憐憫之情向下望著他。
牡丹說:「你會不會饒恕我?」
孟嘉壓制了如此之久的渴望和相思爆發出來。他把牡丹拉近自己,瘋狂般的吻她,彷彿他要把一生的願望埋葬在這一吻之下似的。
孟嘉痛苦呻吟了一句:「我多麼愛你!」
牡丹在痛苦之下閉著眼睛。然後擺脫開孟嘉說:「以後再別這樣兒了。」
孟嘉說:「我知道。我實在是情不由己。以後再不會了。」
現在牡丹把臉躲開,她說:「我這樣兒對不起素馨。」
孟嘉默默無言。
牡丹問:「以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兒,你為什麼不要我改姓蘇呢?」
「後來我才想起來。你也沒想起來。」
牡丹又問:「你後悔不?」
孟嘉反問一句:「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