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裡,萬籟俱寂,兩岸的燈光全已熄滅。半月如規,高懸在天空,時時被片片潔白的浮雲所掩蔽。塊塊移動的黑影在島上匍匐爬進,把白色的沿岸一時遮蔽住,然後又露了出來。孟嘉和德年站在兩千五百噸的一艘驅逐艦的船頭上,往遠處窺探,這時,半夜的強風橫掃過長江的水面。龍華號是當時中國幼年的海軍里小型的驅逐艦,駐防在南京和江陰之間。那天下午由南京下駛,停泊在高橋以上,離玉春島有一里半遠。那天下午,他們倆用沙艦長的望遠鏡曾觀察那個小島,把漁夫的幾家房子和長長的一帶樹木,已經看得清清楚楚。
沙艦長認為滔滔的江水和昏暗的月色,特別有利於夜晚行動。他認為當夜的任務只是很小的軍事行動。一下午不斷以飲料供給客人,並時時談笑風生。島上的燈光兩個鐘頭以前即已熄滅,他要他的水兵四十五個人在半夜之後才開始行動,那時候兒,潮水高漲,登陸和撤離都容易。
行動的時間終於到了。孟嘉和德年倚在欄杆上,很緊張的站著,有時說一兩句話。船上穿便裝的只有他倆人,長衫的下擺在風裡飄動,發出了聲響。安德年原打算隨著小舟下去,極盼望在找到牡丹之時,他是在那兒的第一個人。
孟嘉說:「我也下去吧。」
德年說:「你真要去嗎?其實你不必。你可以等我們把她帶到船上來,不更舒服嗎?」他的語氣顯然是不願孟嘉去。
孟嘉堅持說:「我一定要去。她看見人群里有我,她還安心。」
「我想,若是有槍戰發生,咱們會妨礙他們行動。我們文人去一個就行了。」
孟嘉很輕鬆的一笑說:「我是經過激烈戰爭的。」
安德年說:「那當然。」
「我想是完全用不著開槍的。」
「也許放一兩槍把他們驚醒,我剛才和沙艦長談了一會兒。主要是防止海賊再把她擄走。」
孟嘉認為是不會有流血抵抗的危險。他說:「全島上的壯丁也不過十來個人。他們在睡眠當中我們就進去了,而且我們人多。可是,你認得出她來嗎?」
「我相信能夠認得出。」
倆人僵著靜默了一會兒。
孟嘉說:「噢,是了。我記得幾個月以前,她在府上做過一段事。」
「是啊。」
倆人又僵著耗了一會兒,安德年但願孟嘉不再多問。
「在黑暗裡你能聽得出她的聲音嗎?」
「噢,能,很容易。」
孟嘉又說:「當然。我只是要弄清楚你別在黑暗裡錯把海賊的女兒搶回來。」
「噢,不會。你放心。那麼你也來吧。咱們要派幾個人把守著村子的出口兒和那幾隻小船,提防他們逃走。我勸你還是站遠一點兒,等我把她平平安安的帶到你身邊兒。」安德年說完,看了看錶說:「咱們去吧。」在黑暗的夜裡,海軍張上尉下令從這艘驅逐艦上放下三隻小船。水兵提著燈籠,帶著刺刀、手槍。大家鴉雀無聲的在小船上坐好,孟嘉和安德年和張上尉一起坐。在朦朧的光亮中小船往前進。江浪滔滔,夏夜漆黑,在近處才能看清楚彼此的臉。
在上岸的地方兒,帶手槍的人看守船隻。其餘的人靜靜的往沙灘上走。所有的燈籠已經熄滅。一部分人去找私梟的船,另外一批主要的人,偷偷兒在田地里橫過,向前面半里之外的村子走去。已經有命令下達,不在村子周圍站好位置,不許開槍,而且看見開槍的暗號兒才許射擊。在半夜的空氣中,江里浮標發出的低低的響聲,高出於不停的波濤衝擊聲,微微可聞。
張上尉領著弟兄們繞著村子,走到南面,停住觀察地形。海賊的房子聚集在一處,相離甚近,並無圍牆院落,外表看來,完全像魚村一般光景。一條白沙的寬路通到碼頭,後面江水白茫茫襯托之下,幾個桅檣隱約可見。最好的機會就是派人圍繞著入口,靜悄悄的等著聽上尉發出暗號兒,這樣埋伏突襲最為理想。另有幾個人派到東面,那兒地勢略高,有兩三家房子。
指揮官命令是:「不得亂開槍。我們的目的是尋找被綁架的女人,她叫梁牡丹。各就各位不下令,不許動。在門口兒的要隨時準備,以防他們衝出來。把年輕的姑娘聚在一處,現在開始行動!」
槍聲一響,牡丹突然醒來。她呆了一下兒,才想清楚外面出了事情。她偷偷兒下了床,到窗欞兒前往外看。不甚清楚的喊叫聲自村子中部傳來。他看見幾個黑影子在各處跑,槍聲越來越多。
過了幾分鐘,她聽見隔壁屋子開了門,隨後是沉重的跌落聲,似乎有人摔倒,隨後又是沉重的腳步聲。
她聽見隔壁屋裡一個粗暴的聲音說:「別動!我們是找小姐梁牡丹。你們綁架的女人藏在什麼地方兒?」
牡丹衝出去,看見一個穿制服的水兵。在他手持的燈籠光亮之中,他的臉色赤紅。他過來就把牡丹抓住。「跟我走,別怕。你是梁牡丹吧?」牡丹任由他抓住拉出去。
牡丹沒有時間想,也想不通出了什麼事。由於過去幾天的情形,她已經嚇怕了,所以她渾身顫抖的哭起來。她模模糊糊聽見水兵說,他們是海軍,前來救她。
下面一聲口哨兒,好多人由黑暗中露出來。
拉著她的那個水手說:「在這兒,在這兒!我們找到她了。」他用胳膊攙住了牡丹。
月亮穿雲而出,牡丹看見好多男人在各方面亂跑。
水手問她:「你能走嗎?」
「我能走。」
她聽見下面一個乾澀的叫聲:「牡丹!」那聲音聽來怪耳熟。一個人向她飛快跑過來。
那聲音又傳過來:「牡丹!」
她回答一聲:「我在這兒。」
剎那間,來的那個人正是她再也想不到的。
「德年!是你?」
她的腿軟了,全身無力,跌倒在德年的懷裡,覺得熱淚由臉上流下來。竟會是安德年!
德年說:「你現在平安無事了。你堂兄梁翰林也在這兒。」
「會是你?真會是你嗎?」她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自己竟讓安德年那粗壯的胳膊把她抱著往前走。
他們到了村子中間,搭救她的行動幾乎就要結束了。在院子里燈籠的光線橫七豎八的交叉著。兩個人受了傷倒在地上,有三四個人手上扣著手銬。一群女人小孩兒在遠處站著,嚇得顫抖不已。水兵們完成了任務,都慢慢走回來。
牡丹現在知道已經遇救,而今是在朋友之中了。她臉轉向安德年,過去數月的相思在心中潮水般一涌而起,緊緊的揪住他的胳膊,貼近他的懷裡,在他臉上亂吻。她沒看見孟嘉,其實孟嘉站得離她很近,靜悄悄沒說一句話。安德年看見了孟嘉,他說:「你看,你堂兄梁翰林在這兒呢。」
牡丹轉過身去。孟嘉正在默默的看著她,一直在看著她。
牡丹喊了聲:「噢,大哥!」她鬆開德年,出乎孟嘉意外,她竟一下子撲到孟嘉的懷裡,不由得抽抽噎噎的哭泣起來。孟嘉內部五臟六腑都震動了,但是胳膊卻只鬆鬆的摟著她。孟嘉不但是當時極為尷尬,同時也提醒自己說牡丹已經不再愛他了,現在雖然是已經找到了她,其實是早已失去了她。為什麼在眾人注視之前投到自己懷裡來呢?她緩緩抬起頭來向他注視。當時朦朧的光亮僅足以讓他看見牡丹雪白的鵝蛋臉兒,在她那兩眼深處,孟嘉相信他看見了一股悔恨的神情。她又低下頭,哭得好可憐。他覺得牡丹的熱淚流濕了他的綢子大衫兒。他只覺得一陣紛亂矛盾的心思,起伏不已。他把牡丹的頭很溫柔的扶起來,以顫動的聲音對她說:「牡丹,別哭了。我們一直在找你,素馨在南京等著你呢。」
她抬起頭問:「我們現在是在哪兒?」
「離南京不遠。」
孟嘉轉過身子去說:「這位是張上尉,你應當向他道謝。」
牡丹看見那位高大英俊的軍官,他的雪白的牙齒在黑暗中閃亮。
那位軍官說:「能找到小姐真高興,全國的海軍都為您效勞呢。」他的聲音粗壯,兩眼以愛的神情望著她。
牡丹說謝謝他們搭救。
張上尉喊一聲:「大家都好了吧?」他吩咐一個人鳴哨兒一聲,在碼頭上聚齊,準備回航。他轉身看了看牡丹穿著白睡衣的女性的身段兒,笑著說:「你能走嗎?你知道,我們弟兄們都願背著你走的。我們忘記帶一頂轎子來。」
「我能走,謝謝。」
大家開始登船回去。幾個俘虜之中有一個傷了腿,很痛苦的瘸著走。他們的妻子都號啕大哭,看著丈夫被海軍帶走。燈籠紅黃的光處處閃亮,小路上移動的人影橫斜錯亂。張上尉走在前頭,時時把他的燈籠擺動過來給牡丹照路。
安德年在牡丹右邊兒走,梁孟嘉在她左邊兒走。她一時無法鎮定下來,所以既不知想什麼,也不知道說什麼。她覺得靠近堂兄多問問家裡的情形,還比較相宜;可是孟嘉分明是不言不語,而攙扶著她胳膊的卻是安德年。難道孟嘉知道她和安德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