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六章

高郵的天氣熱得要命。他們剛才把行李留在揚州的騎鶴賓館,那是在一片大花園裡的一個豪華旅館。實在是沒法兒睡,一則因為天熱,二則因為夜裡大半的時間都有絲竹管弦的音樂聲由花園裡傳來。孟嘉夫婦並沒驚動親友,倆人是坐船南來的,因為孟嘉曾經和妻子商量好,坐船比坐轎或坐車還舒服。素馨要來是想要和王老師夫婦談一下兒,並且親自看一看牡丹住的地方。她以前再沒有像現在這麼體會到如此愛自己的姐姐!她一方面想到極其可怕的情況,一方面又希望他們到達時能看見牡丹已經平安歸來,心情就在這兩種感覺中間搖來擺去。他有好幾次問孟嘉:「我們若發現牡丹今天在王老師家,該怎麼辦?」

「我也但願如此,可是不敢那麼想。」

「若是找到她,咱們說什麼話呢?她真可能是自動失蹤的而又已經回來了。」

「有可能,但是不太會。等一下兒就知道了。」

他們坐的是快船,一點鐘走三里多,船輕而淺,由四個健壯的漢子劃。孟嘉曾經告訴他們,日落以前若能到,會多加賞錢。快船果然走得快,把別的船逐一甩過去。快速前進之時,在擁擠的水道上,好像要隨時撞上別的船。每逢船槳嘩啦一聲打起水來,船夫的腳一踏船,船就震動一下子。船夫只穿著一條短褲,精光著身子,在太陽里閃亮。每逢素馨看見前面有船一直向他們衝來時,就心跳得厲害,但是每次船夫都使船僅僅磨擦而過,平安無事。

在剛巧躲過了一條舢板之時,素馨就嚷聲:「小心點兒!」

一個年輕船夫說:「別怕!您不是要日落以前趕到嗎?」那幾個年輕小夥子,又笑又叫,滿嘴亂說髒話,簡直是彼此爭強賭勝賽力氣。

孟嘉顯得鬱鬱不樂,深有所思。一路航程之中沒說什麼話。想到又要見牡丹,自然喚醒他倆當初的離別。他的心思又回念到他和牡丹在太湖船上初次相遇的那幾天,那時候兒,他所見到的一切忽然都情景不同,但是在和牡丹這場交戰之中,他是敗下了陣來。那次戀愛的失敗,留下了永不會消失的迴音,在他的腦際繼續震動。生活再無法像以前一樣。現在,他一看見那赤背的船夫,他就想到傅南濤那個打拳的,他該是多麼打動牡丹的心呢。素馨看見了他兩隻眼裡那茫然的神情。每逢他那個樣子,素馨總是不去干擾他。

他們坐的船真是一去如飛,在平靜的水流上撞起了箭頭似的波浪。槳每濺一次水,他們的身子就向後猛然一仰。轉眼就把揚州拋在大後面,到了楓橋,運糧河在此與一條巨大的水流相遇。兩岸的風景一掠而過,青翠的山巒,樹木叢生的島嶼,把不同的水流彙集起來,錯雜變化,清新爽目,與以前大不相同。溪流之上,木橋橫波,岸上的高桿頂端,黑旗飄揚,正是遠村之中酒樓旅館的市招。這一帶富庶而地形諸多變化的鄉野,正給私梟提供了美好的藏身巢穴,和逃避水上捕快絕好的道路。

閃亮的白色天空,高懸如蓋,把一帶湖水變成一片厚實的強烈閃光。孟嘉為素馨打著一把旱傘。有時山風吹來,一陣清涼,驅走白晝的炎熱。船規律的搖動使素馨打盹睡去。前天夜裡他們沒睡好,今天早晨又起得早。素馨坐得筆直,兩手放在懷裡,下巴頦兒放在胸膛上,恰像個小孩子一樣。孟嘉看見妻子即便在睡覺時,還是那麼寧靜安詳,規規矩矩,實覺有趣。

有旁邊那一片光亮的水襯托著,妻子臉面的側影,看來明顯清楚,滿像姐姐的臉盤兒,他不由感到驚奇——都是同樣的鵝蛋臉兒,尖尖的鼻子,同樣端正秀氣的嘴唇和下巴,頭同樣向前如弓狀,即便脖子的後面也是一樣的豐滿。他忽然覺得素馨是比牡丹更年輕,更甜蜜的構型,是把剛猛的性格,任性衝動的氣質,肅靜之後的牡丹。多麼相像!又多麼不同!現在在睡眠時,她仍然把兩手放在懷裡,她那乳白杏黃的上衣,規規矩矩的扣著,一直往上到脖子,坐下時,裙子都細心整理好。素馨把自己看做是「翰林夫人」,也希望讓人看來正是恰如其分;她絕不願累及丈夫的體面榮譽。在家時,孟嘉也從未看見她懈怠鬆軟的跪在床上,她從來不把兩條腿大叉開像牡丹那種挑逗人的樣子。在多聞多見之後,她比牡丹頭腦更為清楚,而且脾氣永遠溫柔。她說話總是圓通機智,不會措詞不當。在結婚典禮時,人人說她沉穩端莊,心想這位堅持獨身不娶的光身漢,無怪乎對她那麼傾心了。現在,雖然她在小睡,她還是渾身上下無一分不像翰林夫人。她生活上似乎只有一個目標:那就是使丈夫快樂,並以有如此一個丈夫為榮耀。

素馨和牡丹臉部的側影之相似,確不尋常。素馨今日之能嫁與孟嘉,本是牡丹原來也可辦到,其實現在素馨也滿像牡丹,只是加上了忠實貞節。素馨是否真的睡著,孟嘉也不知道。他用手輕摩了她的背部一下兒,她微笑著睜開了眼睛,發現孟嘉正向她凝神注視。

素馨問:「你心裡想什麼呢?」

孟嘉回答說:「只是看你,我心想從側面兒看,你好像你姐姐。」

「噢,牡丹!你想她現在在哪兒?」

「咱們現在沒法兒知道,見了俞大哥之後就知道了。她失蹤之後,恐怕已經三十幾天。今天若發現她已經回來,那才怪呢。她若還沒回來,那她一定真遇到了麻煩。所以時間對這件事特別重要。」

真是出乎意料,下午剛過了一半兒,他們就到了高郵。他們告訴船夫要等著,因為明天還要回揚州。孟嘉夫婦立即去找王老師家。

王老師家是一棟石灰泥砌抹的很結實的老房子,王家這所房子已經傳了好幾代。後面是矮叢樹籬笆,圍繞著一片地形不整齊的園子,王氏夫婦就在那兒種菜。最上一層樓的小窗子,正面臨一片麥田,麥子正在成熟中。王師母剛做完家事,正在扇扇子,多肉的身體坐在一把椅子上,背著廚房門,若有點兒風動,好能在此涼快涼快。她的夏布上衣只是半扣著,心裡正在想好熱的天,她偶爾擦一下兒腦門子上的汗。兩個女兒都已出嫁,她自己管家。還有兩個小點兒的孩子,一男一女,都在上學,最小的八歲,正在家陪著母親。阿寶忽然跑進去,扯著嗓子喊:「牡丹姐姐回來了!」

王師母一下子跳起來,搖搖擺擺的走到門口兒,發現一對穿著高雅的男女在門外站著。小男孩兒咧著大嘴露齒而笑,叫「牡丹姐姐」,就要過去拉那位少婦的手。

素馨說:「我不是牡丹,我是她妹妹。」

那個男孩子慢慢把手放下來。他說:「可是你看來好像她,我以為你結了婚回來了呢。」

孟嘉打量了一下兒這位中年婦人,立刻說明自己的身份。

王師母不勝驚異,立刻說衣著不整,非常失禮。她說:「請進,今天好熱。」轉身對孩子說:「快跑到學校去,告訴你父親回家來,說牡丹姐姐的妹妹和翰林從北京來了。」

王師母端來了臉盆和毛巾給客人洗臉。他們剛剛寒暄已畢,王老師已經邁著迅速而不穩定的腳步從院里走進屋來,走得有點兒喘。他向客人問好,有幾分急促不安。客人站起來,賓主鞠躬為禮。

孟嘉說:「這麼打擾您,實在不安,都是為了鄙親。謝謝您費心照顧她!」

王老師說:「真是做夢也不敢想您的大駕光臨,」似乎還有點兒沒平靜下來,「我聽牡丹常常提到您,您的大作我也拜讀過幾本。」

大家坐定,孟嘉說明此來是打聽事情發生的情形。

王老師話說得很慢,是有意語氣嚴肅,好適於這件事情的嚴重。他說:「事情發生在五月二十八,她沒在經常回家的時候兒到家,我們等了整個兒傍晚。由學校走回來只要一刻鐘的工夫。她屋裡還像平常一樣,她並沒說要到什麼地方兒去。第二天,我們聽說有人看見她在運糧河邊兒。她是從城鎮的近郊來的,街道在那兒就到了盡頭,只有幾隻零零落落的小鋪子坐落在距離河岸不遠的地方。後來我們聽說街上出了事,一群人圍著看,兩個男人因為看拉洋片打起架來。有人看見她被一個挑水的撞倒,衣裳弄濕了,躺在地上。一個年輕人邁步過去,把她扶起來。別人看見她被那個男人扶著走了。由我們看來,整個兒事情好像是由那個年輕男人事前安排的,此後就沒人看見她。我們向地方治安當局報了案,但是他們找不到什麼線索。已經一個多月了,我已經給杭州寫了幾封信。」

這件事很讓王師母傷心。她很難過的樣子說:「她是那麼個乖乖的好姑娘,就和我的親女兒一樣。她總是準時回家來,從來沒跟年輕男人出去過。她和我們住在一起,和在家一個樣,居然竟發生了這種事。我覺得很對不起她父母。」

素馨很體貼的說:「您千萬不要這樣。家嚴家慈寫信告訴我,說您對家姐太好了,我要替父母向你道謝。我們一聽到這消息,儘快趕來的。」

孟嘉說:「你知道去年販賣私鹽的案子吧。以前那個監務司的薛監務使的家,還在高郵嗎?」

「不在了。監務司的職員全都換了,事後他的家人都回安徽去了。」

「您以為牡丹在這兒有仇人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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