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個月以後,鹿鹿生病,發高燒。最初,母親以為他是感冒,因為過去一變天,他就容易那樣兒。現在腦門子一摸就燙手。牡丹急得跟他母親一樣。頭一天她待到很晚,晚飯以後才回家。第二天,燒還沒有退,她說那一夜她不肯回家。做母親的一夜幾乎沒離床邊兒。請來了醫生,開的是發汗的葯。燒還是依然如故,孩子兩隻眼睛茫然無神。屋子的窗戶都關著,孩子靜靜的躺在床上,一點鐘一點鐘的拖,他的眼睛閉著。他不報怨什麼病痛,乖乖的吃藥,知道吃了葯好能治病。但是他咳嗽越來越利害,說呼吸時難過。
後來病危急了,德年請假在家看著。屋子裡都是藥味。母親坐在床邊頭昏眼花,不肯離開去歇息。夜裡,也不肯去睡覺,屋裡又搬進來一個床,她只躺在床上打個瞌睡而已。有時候兒,三個大人坐著,注視著孩子在困難之下呼吸喘氣。醫生一天來兩次,也似乎和家裡人一樣憂慮。這場肺炎把孩子的精力消耗得很快。一覺一覺的睡,兩覺之間睜開眼也難得五分鐘。痛苦的咳嗽時,才會震醒。
在和孩子的父母一同看守了三個夜晚之後,牡丹才回家去。做父母的勸她回家好好兒睡一夜覺,多謝她幫助。第二天早晨,她醒得晚,等到了安家,發現病房的門關著。她輕輕的敲,自己推開;母親正跪在亡故的兒子的身旁,肝腸寸斷般的抽噎著哭泣,父親站在一旁,束手無策,無可奈何。他向牡丹點了點頭兒,簡短的說孩子是半個鐘頭以前過去的。安太太幾乎是癱軟了,胡亂趴在床上,兩腿蹬在身子下頭,胳膊還抱著她那唯一的兒子。
牡丹也趴在孩子的床邊,她的眼淚滴滿孩子的臉和那消瘦的手。過了一會兒,她才想起孩子的母親。倆人共同的傷心緊密的聯結起倆人的心靈。孩子的死似乎就是要她的命。最後,做丈夫的和牡丹共同合力把母親瘦小的身體抬起來,扶她到床上去。
牡丹的眼睛慢慢的找到德年的目光。她用手捂著臉,跑到院子里去,坐在前面門台上,想痛快的呼吸一下兒,頭靠著一根柱子,心內沉思。忽然間,她覺得她應當逃離這個地方兒,但是兩條腿卻癱軟不能行動。頭腦里清清楚楚的出現了一個想法:她不能嫁給安德年,無論如何,不能讓他拋棄他太太。
安德年出來,看見她一個人兒坐著。牡丹轉身,抬頭望了望。
牡丹問:「她現在怎麼樣?」
德年陰沉著臉說:「她睡著了。我們都受不了,她得好久才能淡忘下去呢。」
牡丹突然覺得身上有了力量,她站起來。她一邊往台階下走一邊說:「跟我來。」
在大門口停下,牡丹對他說:「德年,我已經打定主意,你得讓我走。你要和她一塊兒過日子,要對她好。她需要你,比以前更需要你。」
「可是,牡丹!」
牡丹說:「不用爭辯,我不能那麼辦。讓我走,我們現在就結束。」她回過頭來,又有點依依不捨的望了望德年,以堅定的步伐往小徑上走去。安德年在後面望著她,直到她在轉彎處消失了蹤影。
牡丹一直深居在家。連鹿鹿的喪禮都不敢去。知道很容易改變了心腸。鹿鹿之死,不僅是喪失了一個孩子;也是失去了她能預見的懷抱中的幸福,是斷絕了她原來抓得牢牢不放的生命線。她分明感覺到她不能進行那項計畫,因為必然要在這個緊要關頭遺棄那亡兒可憐的母親。她不能害死那個女人。她自己心裡想:「也許這是我生平做的唯一的一件善事。」
安德年一定認為她的決定,雖然使人痛苦,卻是含有道理,也一定會因此而更佩服她。德年對原定的計畫,也失去了信心。兒子死後的悲傷,使他想到在過去十餘年的婚後生活里,太太是對他多麼好。他對自己說,他是真愛他妻子,似乎已經能把對牡丹的迷戀看做是另外的一件事。隨著兒子一死,他看出來他自己做了件糊塗事,也使他看出來自己那樣行為必然的後果。他心裡明白,也不再設法和牡丹通信,他對牡丹的愛戀,一變而為深摯的敬慕。他並沒誤解牡丹,牡丹之所行所為頗有英雄氣。在這段痛苦熬煉之中,他表現的,不愧為一個傷心的父親和盡本分的丈夫。在這段悲苦的日子,他無時不感覺到自己在做一個好丈夫之際,他也正是遵從牡丹斷然的決定,牡丹是讓他這樣做的。
牡丹現在可以說是傳統上(但是並不對)所說的開花而不結果的「謊花」兒,這話的意思是,漂亮的女人不能做賢妻良母。她母親看得出她有一種新的悲傷認命的神氣。做母親的原來是被迫同意,但並不贊成女兒和一個有婦之夫私奔而破壞別人的家,現在很高興知道女兒已改變念頭。牡丹對她媽說:「媽,我若沒見他太太,也許會那麼做。現在,我不肯。我不能害人家。」
父親和母親討論牡丹的問題時說:「我極關心的就是,她要安定下來。我在外頭也受夠了。你願不願聽你的同事們談論你的女兒,說『她空床難獨守哇!老天爺可憐可憐她吧!』她若不找個男人安定下來,她會成個野婆娘的。」
牡丹自己的頭腦里,一定也有了這種想法。她自己躺在床上,覺得彷彿從黑黝黝的空間往下掉,完全和四周失去了聯繫,也完全失去了方向。孩子和她那麼親密,死後惹起她那樣的悲痛。又和德年一刀兩斷,還有她過去和現在千千萬萬的毫無結果的掙扎,她就在這些方面思來想去。她可能對安太太做出的那件事,也是迫不得已。她已經決定,便不再更改。在她的想像中,分明看見安太太接到從上海的來信,在緊跟在兒子死去之後,就是聽到遭受丈夫遺棄的打擊。在那種情勢之下,她和德年若是能感到快樂,那是萬萬辦不到的,而且德年一定會悔恨交加,甚至於會對她懷恨。可是要和德年就此分手,又覺得心似刀割。明明自己那麼需要他,偏偏要這麼抑制自己的願望,自己的願望就偏偏要落空!她在何年何月才能再找到一個如此理想的男人?情趣精神那麼相投!她向著床對面牆上德年給她寫的對聯,茫然出神。
在過去十天里,雖然她幾夜沒合眼,一直因要放棄德年,精神上備受煎熬,她那青春的容貌卻未受損害。恰恰相反,一種深沉的痛苦神情,反倒更提高了她原來的美麗。她覺得,只要她把小手指向後一勾,大部分男人們就會爬向她的石榴裙下。她一心所想往的,就是嫁一個她自己所想望的那樣理想的男人。現在她若自己出去,坐在酒館兒里,知道男人們在談論她,她不在乎。她知道,她越是名聲狼藉,男人就越愛她。在酒館的氣氛里,有些男人若願意表示友好而向她說幾句話,她會以看穿人生那樣友好的眼光看一看,和對方交談幾句,也毫不介意。在她看來,所有的男人似乎都生的是鱈魚眼睛,這就使她覺得有趣。因為鱈魚的眼睛都是一個樣子。儘管有些不同,都是軟弱無能,令人失望。很少有男人能夠使她心情激動,但是她喜歡男人,她知道,倘若她願意,不管在什麼時候兒,只要她向一個男人微微一笑,或是瞟上一眼,就能使他成為自己魅力的階下囚,她頗以能享受此等使人舒服的優越感為榮。
素馨今年夏天可能在婚後,以新娘的身份,隨同丈夫回家探親,這個消息頗使她心情不安。想到此事,她就覺得憋氣。素馨每次寫信來,必附帶向姐姐問好。她始終沒給素馨寫回信,而且也不知道她父母或是蘇舅媽,對於她的情形是怎麼在回信上告訴素馨的。也許已經把她和安德年的戀愛告訴了素馨。她若能嫁給這個大名鼎鼎的詩人,她當然會洋洋得意,但是他們能聽到的卻是這段戀愛的結束。她還記得在和孟嘉的訣別信上說過那些不必要的刺激人的話,說此生不願再和他相見,以及永遠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蹤影。卻沒料到孟嘉竟會成為她的妹夫。現在孟嘉對她心裡是怎麼個味道呢?她深信像孟嘉那樣深厚的愛是不會消失的。她若是不在家,孟嘉和素馨回來時,一定會覺得還舒服——尤其是素馨,因為她對姐姐和孟嘉了解太清楚了。她決不願在妹妹的幸福上潑冷水。她心裡想:「為了自己的親妹妹,他們來時,我最好躲開,這也許是我生平做的第二件好事。」
她很想躲開杭州和她周圍的一切,衝破有關金竹、德年、自己的家庭那記憶的羅網,好能夠感覺到輕鬆自然。朦朦朧朧中,她雖然沒有對自己明說,她也覺得要給自己一點兒懲罰。她要把所有親愛的一切拋棄而逃走,要完全孤獨自己,要充分無牽無掛,充分的自由,自己想像要住在一個遙遠的孤島,或是亂山深處,做一個農夫的妻子,心滿意足的過活。那沒有什麼不對。她知道自己還有青春,還有健康,要享受一個平安寧靜簡單淳樸的生活。
現在牡丹又是舊病不改,夢想到的就要去做,既有願望,要隨之而有斷然的決定,就付諸行動。要做點兒什麼,而且要立即開始。她上哪兒去呢。上海,那個大都會,使她害怕。她有一種感覺,就是她會越來越往冒險的深處陷。上海,那各種民族的麇集地,那豪富尋歡取樂的獵園,官僚、富商、失去地盤兒的軍閥、黑社會的頭子、「白鴿子」、「醬豬肉」(親密女郎和應召女郎的俗稱)、情婦、賭徒、娼妓,等等等等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