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二章

在桐廬住的那半個月之內,牡丹一直不能忘記安德年。使牡丹最不能忘的是,他像一個多愁善感的詩人,但是把別人稱之為下流的,他稱為「偉大」。這就使牡丹拿他當朋友。安德年似乎正符合牡丹心目中那個男人的標準,就是,贊成她的行為而且了解她。她急於要回杭州。這回不是她有心要如此,不是她追求的。這次的戀愛是自行來到她面前的。雖然很富有「詩意」而嫌不夠肉慾的滿足,但是也並非不使人意惹情牽。

若水對安德年也十分景仰。他是杭州本地人,自然也會聽到安德年的事情。安德年——誰人不知?哪個不曉?因為安德年,既是個「人物」,又是個詩人,集赤子之心和多才的文筆於一身。

朋友們都愛說安德年的一個故事。那是安德年在日本東京讀書的時候兒。在一個陰沉的天氣,幾個朋友去看他。日本下女說主人出去散步去了。他帶了一把傘,因為看天氣,彷彿風雨欲來。這時外面大雨點兒已經開始吧噠落在地上,朋友們就決定等著他回來。過了一會兒,安德年回來了;渾身上下的衣裳全已濕透。他向朋友們敘述雨下得痛快淋漓之時,臉上顯得眉飛色舞!他說電光閃閃雷聲隆隆,後來雨止雲散,出現了彩虹。朋友問他:「可是你為什麼渾身淋個落湯雞呢?你不是帶著傘嗎?」安德年回答說:「是嗎?」原來傘還在他胳膊下夾著呢。

若水說,安德年很喜歡漂亮的女人,因為寫幾行詩讚美的緣故,頗有幾個青樓歌妓立刻聲價十倍。他對女人的狂喜,就和對大自然的狂喜一樣。因為他人品奇特,也就能和比他年歲大的學者像林琴南、嚴又陵等人交成朋友。雖然他的舉止動作有些怪誕,但他並不是矯揉造作,是完全出諸自然,完全是詩人本色。

若水告訴牡丹,說安德年和一個女人同居,生了一個兒子。若水心想牡丹和安德年之間的這段情,在安德年那方面,恐怕只是一時的浪漫的幻想;在牡丹這方面,也只是把對金竹的情愛暫時的轉移。聽到白薇說了之後,他是持如此的看法。白薇把這件事告訴若水,說那天在湖濱驅車夜遊,牡丹和安德年之間,只是純潔的愛而已,若水不相信。白薇自己嫁了男人,生活如意,很為牡丹難過,但是不知道怎麼辦好。二人分手之時,白薇對牡丹說:「千萬要小心,別再去找痛苦。」她心裡確是替牡丹憂慮。但是她知道自己這個閨中密友是熱情似火,在尋求愛情時,不管對什麼人什麼事,是一切不管不顧的。

一天下午,牡丹在詩社遇到安德年。她回到杭州之後,曾寫給安德年一封信,約定時間地點相見。第二次相見,心中把握不定,十分緊張,因為燈節晚上發生的事猶如夢中,現在彼此都要在青天白日之下相見,要把夜裡相見的,看個分明了。的確是困難的一關。

安德年站起身去迎接牡丹,還是一副孩童稚氣的激動。臉上的神氣和態度,顯得遲遲疑疑,羞羞慚慚。倆人最初的問答只是頭腦里鬼鬼祟祟跳動的結果,跳動得方向錯亂,時間短暫,微笑得又不恰當。毫無意義的是說出的話,真能表情達意的只是那說話的腔調兒。

牡丹說:「對不起,我來晚了點兒。」

「沒什麼,沒什麼。今天天氣很好。」

「我來的時候兒有點兒風。」

「是啊,是有點兒風。」

「不過天還不錯。」

二人對著一眼,對天氣二人決定的意見一致,都覺得很好笑。

「你說要把你的詩文給我帶點兒來。」

「不知道能不能中您的意。」牡丹忽然覺得已經平靜自然,話也就說得恰當了。她又接著說:「我求您的就是給我寫點兒東西,我好配個鏡框兒掛在牆上。我舅爺蘇綏伯在他的客廳里就有您的一幅字。您答應給我寫吧?」

「這是小事一件。」

「噢,您真大方。」

二人在一間耳房裡一個矮茶几邊坐下。安德年坐在一把矮安樂椅里,口中噴著藍煙。牡丹坐在對面,坐得筆直,兩片櫻唇上掛著一絲微笑,但是有點兒緊張,好想要抽一支煙。

最後,她鼓起了勇氣,指著桌子上一包煙說:「我可以抽一支嗎?」

「噢,對不起,我沒想到。」

他趕快拿起煙盒,遞給牡丹一支。給她點著說:「我不知道你也抽煙。」

「你不介意吧?」

德年輕鬆的嘻嘻笑了。「這有什麼?我幹什麼介意?」他看著牡丹,足足的,慢慢的,噴了一口。他說:「那天晚上我邀請您一同坐車游湖,希望您不要怪我無禮。」

牡丹微笑著說:「哪兒的話?一點兒也不。」這話真是出乎意料。難道德年把牡丹想做天上的仙女嗎?牡丹心裡想:「是下凡的啊。」

僕人端進茶來,還有一盤芝麻燒餅,德年告訴他再拿一包煙來。

幾分鐘以後,僕人拿來了一包煙,放在桌子上。安德年看見僕人臉上露出一點兒別有含義的微笑。僕人走時,他向那往外走的背影,狠狠的瞪了一眼。這麼看,顯然是把牡丹看做天上的仙女了。

牡丹心裡想:「噢,不會啊。我怎麼會?德年,你的詩那麼雄勁,那麼富有感情。卻為什麼人又那麼害羞呢?」牡丹發現德年把詩看得那麼鄭重,而對自己的作品絲毫不敢自滿,真感到意外。毫無疑問,他真是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理想家了;非常明顯,他是把牡丹當做那個哭錯了棺材的女子而崇拜的。可能是他敬慕那種愛情的成分多,愛慕那情人的成分少。

德年說:「梁小姐,我好想看你寫的詩。」這時又遞給她一支煙。

「叫我牡丹好了。」

「那麼,牡丹,你給我帶詩來了沒有?」

牡丹從衣裳里掏出來一個信封,緊張得臉發紅,手哆嗦著,給了德年。德年接過去,看見牡丹那一筆清秀的字,顯得十分讚佩。

暮雲遮山巔

風吹心膽寒

獨坐黃昏望

情人獨自眠

憶昔我來時

葉影照窗碎

葉落影亦空

伊人仍憔悴

德年接著又看下一首,這一首是詞:

當年圓圓臉

今日何憔悴

當年溫和靜如玉

今日愛情怒火一旦起

逐我去

不惜迢迢路

來聽君笑語

我願再來重見君

不惜千萬里

今日愛情怒火一旦起

逐我去

德年歡呼讚美道:「真不錯。重複句很難。你是本乎自然,妙手得之。」

「噢,德年!我會得到你的誇獎!你要教我。」

「我打算教你。我相信你堂兄梁翰林教過你。」

「一點點兒。」牡丹不知為什麼自己臉紅起來。「我要你教我。」

「他是散文大家,正式文章和小品都好,他的散文比他的詩好。你和他住在一塊兒,算是你的造化。你在不知不覺中,也跟他學了不少。詩是很難的藝術,不能勉強應酬。詩思之來,是瞬間即逝的。一定要等詩思觸人的那個時刻,你自己會飄浮到烏何有之鄉,就如作曲家夜裡聽到一個美的聲音一樣。當然並不容易,那種神妙的剎那是自己憑空而來的。作者必須想得美,感覺得美,生活得也美才行。你整個兒的人格和精神上崇高偉大微妙的一切,要互相感應,必須要有這種訓練。這是難事,也是苦練的修養。在費盡心血之後,你看看自己的作品,還覺得是二流貨,平庸無奇,我對我的作品就有這種感覺。我覺得我寫出的詩跟古人的詩可比的,簡直沒有四五首。要發乎自然是太難了。其餘都是廢物,不值半文錢,都是把別人說過一千遍的再改頭換面重新說的,還不如人家的好。」

「您客氣。」

「不是客氣。我說的是實話。」

「在杭州,您是大家公認的最大的詩人哪。」

安德年抬頭看了看她,撅著嘴唇,表示輕蔑。他說:「我也願意做如是想,但是我不能。這兒別人說什麼,不關重要。誰真懂?好多大家看做是詩的,其實都是些廢字——不算真正作品。這也許就是為什麼你堂兄刊印的他的詩只有那麼少。那些詩,有真情,音韻高古,可是普通人不懂,反倒說不好。」

牡丹說:「孟嘉告訴我,說詩是心聲,基本是感情,真正的熱情。」

「對,我同意。」他的兩眼炯炯發光。他說:「熱情,或者說愛情,不管你怎麼稱呼吧。作詩的人是在追求一個從來無人能解釋的無形之物。愛之為物,其色彩千百,其深淺濃淡不一,其聲調音韻無數,正如愛人之有三流九等。有時候兒,其輕微也不過如同與屠戶的老婆私通一次而已。但真正的熱情之少見,則如鳳毛麟角,如聖人之不世出——之少,好比卓文君之私奔司馬相如,唐明皇之戀楊貴妃,錢娘之真魂出竅。當然,還有杜麗娘。真正的愛就是一個不可見的鳥所唱出來的稀奇的,無形無跡飄動而來的歌聲。但一旦碰到泥土,便立刻死去。熱情失去了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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