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一章

新年已過。新年的拜年聚會之後,蘇舅媽告訴梁太太,說她發現牡丹突然長大了,兩個眼睛顯得已經有成人的那種有思慮懂事的神氣。不像以前那麼綳著臉躲著人,而是大多時間靜靜的不說話,聽著別人說,臉上顯著聽從忍讓冷靜超然的表情。在隨後的半個月里,牡丹始終是每天和白薇在一起,這對她的恢複以前的精神飽滿大有益處。有時去看兩個人共同的朋友,有時到西湖去划船,到玉泉店去觀賞和尚在山泉里養的兩三尺長的大金色鯉魚;有時徒步去逛九條溪和十八瀑。一天,一次到虎跑去喝茶,那兒的山泉是天下出名的。又一天一同去逛岳王墓,對保衛北宋抵抗金兵的英雄致無限的敬意。

將近上元燈節的時候兒,牡丹顯得恢複得差不多了。在晚上,牡丹、白薇、若水一同出去逛燈,每家都出奇致勝爭新鬥巧的製做些燈懸掛起來。沿著湖濱路,富貴之家都搭席棚,這個老風俗是由南宋建都在杭州時流傳下來的。那天晚上,年輕的小姐夫人並不像平日那樣避諱人,她們坐在棚里,或是各處走動,評論各種展覽的花燈,她們任意觀看。那些貴婦小姐頭上戴著燈芯草做的花朵,在緋紅色光亮照耀之下,更顯得嬌艷動人。一切普通的法令規矩暫時停止執行,城門徹夜不閉。展覽花燈那一帶地方擠滿了青春男女。在湖岸空曠的一帶,孩子們燃放爆竹煙火,飛入天空,火花如雨點兒般落下,沒到水面時,已經自行焚燒凈盡了。

那是他們回返桐廬前的最後一夜。他們觀賞花燈之後,牡丹、白薇、若水又一同走到湖濱去,大家坐在石頭台階上,一邊享受一刻清靜,一邊看懸燈的遊船在河面上綠葉叢中飄浮的荷花縫隙里蜿蜒移動。

牡丹一邊沉思著一邊說:「我想我要離開杭州。」

若水問:「上哪兒去?上京?」

「不是。」

「那你到哪兒去呢?」

「我不知道。在這兒我待不下去,我覺得太憋悶。要到個地方去,在那兒沒有人認得我,在那兒我可以我行我素,以本來面目過活,上海——香港。」

「但是怎麼——怎麼過——您怎麼維持生活呢?」

牡丹很有精神,她說:「何必愁?總而言之,我非離開這兒不可。我什麼事都可以做,做僕人,在廚房打雜兒……什麼都沒關係。」

若水說:「那又叫我們為你擔心了。」

「我不怕。我在乎什麼?好,你們看吧!」

在堤岸上,五六個小煙火放上去,飛入了天空,後面拖著光亮的尾巴,到天上一爆炸,放出黃色紫色一片星雨。湖面上一時照得通明。白薇,襯著背後黑色的湖面,看出牡丹雪白的臉面的側影,她的頭挺直,翹上兩唇去的微笑。白薇覺得牡丹又恢複了以前的樣子,像以前一樣精力充沛,無一刻安閑不動,淘氣搗鬼。

若水喜歡招惹牡丹;他知道牡丹也喜歡。他鄭重其事的說:「你可千萬不要。做一個禮拜你就膩煩了。」

「做一個禮拜什麼?」

「你自己剛才說什麼事都可以做,做廚房的打雜兒的,是不是?」

牡丹興緻勃勃的問:「你不相信我?」

若水故意逗她說:「我不相信。你所需要的是找一個心愛的男人,對不對?」

「不錯,找個男人,一個敬愛我就如同你敬愛白薇那樣的男人。」

「你過去有一個那麼敬愛你的男人哪。梁翰林就那麼敬愛你呀,你卻不要他。」

牡丹停下來,默然無語。若水是觸到了牡丹很怕碰的地方兒。牡丹知道那是並未完結的一段情,就像煙火射入半天空,並沒有像扇子般展開艷麗的光彩。別人也許會把她和梁翰林的一段情史稱之為不成功,不管怎麼說吧,現在是由素馨接著成功了。她有一段日子心中懷疑,十分難過,在她還在北京和孟嘉在一起住之時,到底那時孟嘉是否已然想到那個簡明易辦的改姓的辦法?現在她說:「你知道人生最可悲的事嗎?不是情人的死,而是愛情的死。連愛情都非變不可,多麼可悲!」

在白薇的腳踩在石檯子上,搖擺她那穿著長褲的兩條腿時,她那鍍金的兩隻拖鞋就閃動著兩條光,這時她的一隻手放在若水的膝蓋上。牡丹的記憶忽然回想到若干年前,那時她和白薇才十六七歲,船系在斷橋柳蔭下的湖堤上,那時她們初次遇到若水。後來白薇雖然結了婚,她倆之間的友情,依然如故。白薇的臉的半月形,下臨湖濱的水,她的兩條腿大大的叉開,即使在那半黑暗的夜裡,有教養的女人都不肯那樣叉開的。但是白薇卻那樣叉開,完全出乎自然,不願造做,因為若水不但認可,而且因此更愛她;這就是稀有可羨的和諧相愛的明證。

「你結婚有幾年了?」

白薇一邊想著一邊回答說:「四年零七個月了。」

「還是像新娘一樣。」

「是啊,還是個新娘啊!」白薇低聲溫柔的說,一邊向若水很快的瞟了一眼。她又在牡丹的大腿上輕拍了一下兒說:「好了,咱們回去吧。明天早晨還要趕早船回家呢。」

牡丹感到意外,也很痛苦,表示反對,她說:「為什麼?」

「咱們明天早晨要早起,趕七點鐘的船。」

「但是今天晚上是上元節,一年只有一個呀!我還不回家。這麼早就回去!」

牡丹臉上流露出來的激動,白薇就看出來她是真還想留連不歸。她想起來很久以前那些日子,那時候兒她和牡丹和金竹半夜散了戲出來,她得陪著牡丹回家,雖然牡丹不肯,她還是把她送回去。白薇又想起來她和牡丹一同住的夜晚,那是到玉仙去旅行,倆人說話說了一夜。牡丹就有個夜貓子的天性,她需要那種刺激。上元夜晚更可縱情遊逛,回家晚了更自然不需要什麼解釋,尤其是她父母知道她是和至友白薇一齊出來的。

牡丹對白薇夫婦說:「你們倆先回走吧。」若水用肘頂了白薇一下兒,在知道牡丹的確不需要他倆陪伴回家之後,夫婦二人臂挽著臂走開了。牡丹心想她若現在像白薇一樣,有個像若水那麼個男人在身旁,她這麼早回家也未嘗不可。倘若她自己遠離開杭州城,自己一個人住,不是每夜都像上元夜一樣嗎?她所希求的就是這種完全的自由——這也是她要離開孟嘉的一個理由。她需要一個寡婦的自由,自己獨立,對誰也沒有什麼當做的事。

在白薇和若水走過了燈光輝煌的廣場的邊緣,進入了一條小街的灰暗之中時,若水說:「她那麼不安——是不是有點兒怪?」白薇也在那樣想,但是她卻靜靜的聽著。若水接著說:「你現在有件事做,我也有點兒事做。那就是,我們若能給她找一個詩人,或是個畫家做她的丈夫,就等於幫了她父母一個大忙。她需要愛情。」

「你以為她之如此,是完全因為她看了些畫的緣故嗎?」

「不是。她本性如此,她就是那種氣質。她在醫院裡的事太感動人了——她在那位太太背後暗中去探看情人,還在情人那麼嚴峻拒絕她之後,情人睡眠時在一旁看守著他。金竹對她的薄情負心,當然始終沒有原諒。你現在算是把她那一陣子迷惘給打破了——使她脫離了她那白日夢的境界。我原先還擔心她一直沒辦法清醒過來呢。現在她好了,但是這種改變未免太快了點兒。我敢說,今天晚上她極需要性愛——不管哪個男人,誰先到她就要誰,我看出來她那眼睛裡水汪汪的情慾的光亮。這是燈節的氣氛使然,當然。但是來的太突然了。」

白薇說:「是啊,我也想不通。」

若水閉著嘴笑了笑,後來又有幾分慵倦的嘆了口氣。白薇拉緊了他的胳膊。兩人靜悄悄的聽著自己在石頭子兒路上的腳步聲。

白薇問:「你嘆息什麼?」

「為了牡丹。咱們在湖邊坐著時,我看見在黑暗中她眼睛閃亮。我看得出來。照她所說,她怎麼能對孟嘉那樣人,說不愛就不愛呢?是她認識了那個打拳的之後就不愛孟嘉了呢?還是她覺得不愛孟嘉了才戀上那個打拳的呢?照她告訴你的話說,好像還有幾個別的男人——」

白薇想為牡丹辯護,她說:「男人們迷戀她,那不是她的過錯,她長得那麼美。」

「不錯,美而濫。比好多女人美,也比沒有她那麼大勇氣敢像她那麼做的好多女人——濫。」

上元夜的花燈展覽高潮已過。好多燈棚已經冷落無人,也黑暗不明了。閑人和一群群的姑娘們還在廣場上跳跳蹦蹦的玩耍,有時爆發出一陣清脆的笑聲,使那片地方還有些熱鬧氣氛,但走向外面黑暗中去的人越來越多。在遊船碼頭上有一個巨大的花燈,形狀是個七尺高的寶塔,現在只點了一半的燈火,因為大部分的蠟燭已然熄滅,樣子看來滿像街上一個化妝未完畢的女人,那麼畸形古怪。在湖面上,燈光處處,荷花燈已經飄流到遠處,散失在四方八面去了。遙望對岸,別墅中照射出來的燈光,像水銀帶子般在水中閃耀。今天晚上,月亮隱避在片片的雲彩之後,只把橫亘在遠山腰際迷迷濛蒙團團的灰霧顯露了出來。

在大約三百碼以外,白堤上一層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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