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二十章

牡丹那天在靈柩前引起了一件醜聞,鬧的人人談論,滿城風雨。她所做的是杭州縣誌上前未曾有的。男人們談起來津津有味,當做粉色的笑話兒說,一般男人都願意在自己死後棺材旁邊兒有那麼一個漂亮的女人哭。有地位的太太輩分的,都認為是受到玷污而憤怒激昂;做妻子的都對丈夫再多看上兩眼;也有少數的年輕女人和未婚的小姐很敬佩牡丹的勇氣。倘若牡丹能抑制自己,她本來可以走進那靈堂的人群中,鞠躬行禮,然後從容離去,根本不會有人認出來。而實際上,她現在為自己,為死去的情人,為情人的家屬,都製造了醜聞。

這件事給人提供了有趣的談笑之資。那天去弔祭得早的人,深悔沒有多停一會兒,好趕上看兩個女人在男人棺材前面貓兒叫春般一場好戲。去得晚後來才聽說的客人,悔恨為什麼不早到半點鐘。那天去弔祭的客人,可以說是杭州上流社會的代表人物。這個笑話兒,由人們口頭相傳,由這一家至另一家,由這一家茶館兒傳到另一家茶館兒,漸漸歪曲失真,漸漸加枝添葉兒,結果,大家都信以為真。後來,漸漸傳出來,人人都知道她每天暗中到醫院去探病,原來她就是金竹正被人稱做模範丈夫的那一段日子裡的情婦。後來更進一步,人人都知道她就是梁家有名的梁三妹,還有,她守寡之後,難守空房,三個月後就離開丈夫家。她和孟嘉的那一段兒幸而無人知曉。她們姐妹到北京去倒沒有什麼可非難的。

金竹的太太覺得十分懊惱,喪禮後就匆匆回到蘇州老家去了,覺得丟盡了臉。倘若她丈夫暗中有個情婦而審慎處理——只要沒有人談論,她倒也不十分在乎。

至於牡丹,她深悔自己孟浪,做出了這件事,但是也有幾分私心快慰。她心裡想,既然知道有這個弔祭的典禮,自己怎麼能不去?既然去了,自己又怎麼能不觸景傷情而哭得一發不可收拾。

第二天早晨,父親氣得暴跳如雷說:「你看,你做的好事!三天以後,全城都會傳遍的。去到人家的丈夫靈前哭!你看錯了棺材!真是醜事啊!而你居然竟會做得出……你知道不知道你給我們家,給你自己,給我招來的是什麼呀?」

牡丹只是默默無言,兩眼獃獃的望著。

「難道你也不為你父親想一想嗎?由小孩子時候兒起,你就喜怒無常,放縱任性,什麼事不如意就不行。你為什麼偏偏找個有婦之夫呢?」

「他愛我,我也愛他。他的結婚也是不得已。他告訴我,他愛的是我,不是他太太。」

「那麼他結婚之後,你還和他來往!我真為你丟臉……你何必要賣弄風情呢……」

牡丹覺得快要憋死了。她父親永遠不能了解她。她把門砰的一摔走出屋去,一個人兒去靜一下兒。到了外面,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才鬆快一點兒。她對眼前的一切,都是視而不見,她穿過了第二條街擁擠的市場,在狹窄的小巷裡拐了幾個彎兒,來到了湖濱。這是城裡貧窮的地區;是個漁人的碼頭,由折斷吱喳吱喳響的木板通到水裡,水裡飄浮著些蔬菜果皮等髒東西。一個亂跑著尋找食物的狗,在水邊嗅來嗅去,一無所得。牡丹順著堤岸走,經過了一個三等飯店,她知道裡面有些妓女,按月租房子住在裡頭。飯店牆上的白灰已然剝落,顯得一片一片不規則的斑痕,就像地圖上的島嶼一樣,門口有個褪色的招牌,上面寫著「望山樓」三個大字,用的是杭州望山門那個名字。再往前是些廉價的飯館兒和茶館兒。她找了一家走進去;那個時候兒,還沒有什麼顧客,只有那些茶房正在洗刷桌子。

牡丹覺得太煩悶,又踱了出來,往南走去,順著堤岸,一直到錢王廟。前面那片紅色土地的院子種著些柏樹,因為不許打獵,是鳥兒的避難所。走過這一片樹林之後,她坐在靠近岸邊的一個凳子上。

那是一個月來她第一次看到西湖,西湖就正展卧在她眼前——真是一片沉靜,天空中堆滿濃厚深灰的雲,使遠處最高的山峰都隱而不見了。水上只有兩三條小船。往白堤那邊望,望不見個人影兒,一排小小的遊船,順著湖岸停在那兒。

在牡丹感情上的重壓終於夢想破滅之後,現在她一個人孤零零的坐在湖邊,感到無限的凄涼寂寞。她覺得是曲終人散,一切成空。心情的空洞孤寂正如眼前的一帶秋景。生活好像已經過完了。沒有人了解她,沒有別人,只有白薇一個人。萬事都彷彿是枯燥無味,不重要,沒意義。

日子一天天過去。她依然處在那種空虛的狀態之中,沉浸在回憶里,一想到失去的情人,就覺得陣陣心痛。因為她不屑於再向人抗辯,她父親也就常提到她過去的愚蠢行動,說她成為自己同事暗中笑談的話柄,用這樣話刺痛她。

這時候兒,家裡還有更進一步使人激動的事。在牡丹這件逸出常軌的舉動之前,素馨和孟嘉已經寫信來,請求父親允許二人結婚。婚禮是在北京舉行,婚禮之後,他們說大概要南下看望父母,理當如此,時間是在春天或夏天。這使父母的心情好了許多,同時,他們也高興婚禮是在北京舉行。大家對梁家大女兒的閑話已經熱鬧至極點,二女兒和堂兄的婚事還是會引人嚼舌頭根子的。從法律上說,素馨是不姓梁了,但是社會上,誰不知道她是梁家的女兒呢?

牡丹也高興他們不立刻南來。因為在她和孟嘉中間的事情之後,現在總覺得有點兒尷尬不自然,在她心目中,孟嘉是個和善的老年人,她曾一度迷戀過。在當初,孟嘉這個名字就像一個符咒,代表一切的善,一切的美,一切的奇妙;而現在只是一個空虛無力的迴音,是她自己青春熱情的諷刺。事情已然過去,她自己已然不願再過問。她已經忘記了孟嘉,相反的是,從北京來的信只喚起她對天橋什剎海等平民娛樂場所那些日子的記憶。在杭州是沒有那樣地方的。杭州是詩情畫意,幽靜美麗,但是牡丹年輕的心情,未免嫌杭州太清靜了。在這次的來信里,素馨和孟嘉都沒有提到牡丹的名字。在孟嘉,這是有意要如此,因為挑起昔日的愛情的火焰,毫無必要。

本地的報當然登載了這項消息,提到靈堂弔祭時中間出的插曲,只是輕描淡寫而已,牡丹不知道自己已經成為街頭巷尾茶樓酒肆閑話中的名人。她常常一個人溜到茶館兒去坐,在各行各界的男人群中,她覺得輕鬆下來,就和以前在北京那些日子一樣。

一天下午,在一家茶館裡,一個上流打扮的男人走進去,頭上戴著紅頂子的黑緞子帽盔兒,手裡拿著一個長桿兒的旱煙袋。他是個老主顧,他要了一壺茶,在附近理髮館裡叫來一個理髮匠,因為厭惡理髮館太狹窄,太憋悶,他願在這兒刮刮臉,那嗓門兒高帶著眼鏡的理髮匠走進來。他五十歲年紀,光棍兒漢,臉上既浮著一層油亮,又浮著一臉微笑。因為言談風趣,頗招來不少主顧。他很容易在報紙副刊上寫個「每日談」的專欄。客人剪短一次頭髮,就能順便撿到幾條兒新聞,幾個故事,幾件新近的笑談,附帶那理髮匠自己公平有味的評論。不論別人遭遇什麼挫折麻煩,他有超然物外不為所動的本領。由顧客一坐下來,到理完髮他在客人肩膀上脖子上撲通撲通用手捶幾下兒止,客人會把各式各樣的閑話軼聞聽個夠——荒唐無稽,淫蕩色情,應有盡有,談者娓娓忘疲,聽者津津有味。

牡丹坐在一個角落裡,只聽見那個伶牙俐齒的理髮匠開始說:「您信不信?最近有一個小娘們兒哭錯了地方兒,她到別家太太的丈夫靈前去哭!就在陳家巷的金家。太太的眼淚哭干之後,忽然看見丈夫生前的情人抱著棺材哭得死去活來,才知道丈夫原來有這麼個姘頭,多虧在世的時候兒,還是人人皆知的模範丈夫呢!兩個女人在一大堆弔祭的客人之前,就揪著頭髮打起來。聽吧,那一片哭嚎叫罵!這是在咱們杭州最有聲望的人家發生的呀。您知道我若是那個死人,我該怎麼辦?」

「怎麼辦?」

「我要在棺材裡頭猛敲棺材板,喊一聲:『閉上嘴!』」

茶館兒里的茶客哄然大笑。

牡丹臉紅得到頭髮根兒上了。她扔下幾個銅錢,匆匆忙忙離去了,希望沒人曾經看見她。

另一天,她雇了一隻小船在西湖閒蕩,希望自己享受一會兒清靜。那是冬至前幾天,很多年輕人出來遊玩。她告訴船夫划到里西湖去,自己在一把低矮的椅子上伸開腿,鬆快一下兒,船一邊在水上飄浮,她一任意心思馳騁。到了斷橋,聽見別的船上有年輕人的聲音。在船靠近之後,她聽見那幾個年輕人正在談論金家開弔時發生的意外插曲,時時聽到喧嘩的笑聲。有一個年輕人為那個突如其來的陌生的少婦辯論,說真正的情人會那麼做,理當那樣做,並且見了棺材,觸景生情,實在是情不由己。她向那個船瞥了一眼,又閉上眼,裝做正在打盹。船上別的人看法不同。責怪那個情婦的行為有辱家聲。

牡丹和金竹的愛情故事之中含有性愛、熱鬧、驚險,大可編成上好的情歌。才過了十幾天,一家茶館裡的說書的,已經編成了一個連續故事,當然增加了不少點綴陪襯,成了演義情史,成了現代的活小說。由這個愛情小說再推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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