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九章

牡丹既不能告訴白薇,也不能告訴她父母這段經歷。一天,天近傍晚的時刻,她看見金竹在的那間病房的百葉窗開了起來。她在恐懼中等待,一直發愣。好像是等了幾百年,那位護士小姐才出來告訴她金竹已經去世了。牡丹的嘴唇似乎立刻乾枯,耳朵和臉上慘白得無有一點兒血色,她沒有眼淚。毛小姐看見她那蒼白的人影兒,像個泥胎木偶,順著江邊往杭州城走去。

第二天早晨,一個和尚在離醫院三里遠的一個廟後面,發現了牡丹,是在往「虎跑」去的路上。和尚發現她睡在幾塊巨大圓石頭旁邊的小叢林里,心想她一定是被人誘拐到此又遭人遺棄了;但是她的頭髮並不散亂,她的絲綢短衫上的扣子依然系得很好;完全沒有撕扯掙扎的痕迹。奇怪的事情是,她一定在夜裡蹚過兩條淺水的小溪,因為由六和塔到虎跑中間沒有一條路直通。她若是沿著湖邊走,一定在毫無月光的夜晚,在夢幻的情況之下跋涉了六里地左右。

牡丹在覺得有人推她的時候兒,不知道自己是醒著還是在做夢。她睜開眼睛。在清晨的時光,那條溪谷正在天柱山峰的背影之下。光線由山峰頂端射過來,照上一片原始樹林,林里都是參天的巨大樹木,只是怪誕的鳥聲,但鳥兒卻渺不可見,遠近不可知,此外,真是萬籟寂寥,毫無聲息。

和尚看見她坐起來,兩眼顯得疑惑納悶,不由得很焦急的問:「你是誰呀?你怎麼來到這個荒僻的所在?」在精神恍惚的狀態之下,牡丹看見一個穿著灰袈裟又瘦又高的和尚,高高的站在她面前。在他那剃光的頭頂中心,有九個受戒時燒的疤痕,整整齊齊的分成三排。

在那個和尚注視之下,牡丹覺得忸怩不安,想立起身來,但是突然尖聲喊叫了一聲,腳上覺得一陣劇痛。和尚扶她起來,她把身體倚在和尚的肩膀兒上。和尚大驚,牡丹感到十分滿意,微微笑了一下兒。

和尚一聽見牡丹下面的話,更加倍的吃驚。牡丹說:「太好了,他已經原諒了我,我們已經和好如初了。真是幸福快樂,美不可言。」牡丹輕輕搖著頭,一半像自言自語,於是她又抬頭看了看那個和尚。她說:「你懂不懂愛情?那才妙呢。」

早晨的太陽偷偷兒爬上了山峰,在闃寂無人的山谷間,照出片片的陽光,露水在楓樹和柿子樹上閃耀。山谷中隱僻的地方遠在一層迷濛的晨霧籠罩之下。那是一個奇怪的地方,而和她一齊走的也是一個陌生人。好像兩個人又回到了原始的洪荒時代,正像茫茫大地上僅有的兩個人。

那個和尚急於擺脫這個肉體累贅,把牡丹扶到一塊寬廣平坦的大石頭上,在上面牡丹可以坐下。和尚問她:「現在,你可以告訴我你是誰?你為什麼來到這兒?」

「我不知道。」

「你好好兒想一想?你怎麼來到這兒的?」

「不要管我是誰?我很快樂。他是我的了,完全屬於我了。他再也不能離開我。永遠不能了。」

那個和尚相信她是精神錯亂了,一定是遭遇到很傷心的事。

「你說的『他』是誰?」

「當然是金竹。當然我知道你不是金竹,我看得出來,你身材兒還高。你沒有他那閃亮的眼睛和柔軟可愛的小手兒。你知道,我們又已言歸於好。已經彼此原諒了。現在不會再吵嘴,因為他已經在我身子里,完完全全的呀。」

牡丹的眼睛向遠方出神。轉眼又閉上,立刻倒下睡著了。她的身體搖擺不定,那個年輕的和尚一隻胳膊摟抱著她。她的身體冷不防斜過去,和尚趕緊把她抱住,她的頭才沒碰在石頭上。

和尚把牡丹輕輕放在石頭上,慌慌張張跑回二十碼以外的廟裡去,絆倒在地,又回頭看看,自己都不相信剛才的事,彷彿身後有個女夜叉追趕他。

幾分鐘之後,這個年輕和尚和一個老和尚又出現了,領著他來到那個年輕女人仰卧的地方。老和尚拉她的手,搖了搖,但是她卻酣睡不醒。

老和尚說:「這個怎麼辦?我一輩子也沒遇見過這種怪事。不能把她放在這兒啊,也不能抬回廟裡去。那會被人控告在廟裡隱藏婦女,不守清規。」

「至少我們得把她抬到廟裡去。她剛才和我說話,又緊張又激動,就是剛才。她一定是在睡夢中走來的。她說的是她的情人,她的情人大概會來找她。」

兩個和尚,一老一少,設法把牡丹睡中綿軟的身體抬了起來。年輕的和尚把這個可愛的沉重的負荷背進了廟中,放在屋裡地面的草席上。

老和尚說:「她會在這兒再睡一會兒。咱們要看著她,到她睡醒為止,要聽她說明經過才行啊。」

老和尚用他伸出的手摸牡丹的前額,說她並沒有發燒。把她的袖子擼上去,看見一個美麗的翠玉鐲子。老和尚說:「她一定是來自富貴之家。」又在她身上翻找什麼文件東西,看有無線索能查出她的姓名身份。但只是從她的口袋裡找出一塊手絹兒,另外幾塊洋錢,若干銅錢而已。她的手有幾處表面擦破的傷,滿鞋都是泥。真是神秘難測。他向廚房叫,要拿個墊子來,然後解開她脖子上的扣兒,把枕頭塞在她的頭下。

廟裡的僕人和另一個小和尚現在站在一旁,觀看這個睡覺中的少婦。老和尚吩咐人在旁坐著守候,預備好熬濃的紅糖薑汁,等她醒來好喝下去。

直到天色將暮,牡丹總算一覺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一個和尚廟裡,不覺大驚。那個瘦高的和尚告訴她當天早晨發現她時,她正躺在草地上,還重複一遍當時她嘴裡說的話。牡丹瞪著大眼看和尚,硬是不相信。她還顯得有幾分迷亂恍惚。

又過了一會兒,她才認清了方向,隨後想起來毛小姐那位好心的護士。真正明白了金竹已死,是千真萬確,是死人不能復生,是無可挽救了,她覺得萬念俱灰,不勝沮喪。她的夢已經破滅。她的想法已經落空。現在是真正孤身一人了。她的頭在一邊低垂。渾身戰抖抽搐,開始哭泣,在抑制下的哭泣終於抑制不住,把頭下枕的墊子都哭濕了。小和尚端給她薑湯喝,她不理,她痛苦悲慘的哭做一團兒,手不斷捶著那個墊子。和尚問她出了什麼事,她回答說:「金竹死了,我的金竹死了。」然後又接著哭,哭得抽噎不止,真是傷心斷腸的痛哭。

和尚把她扶起來,勉強她把那碗薑湯喝下去。那碗薑湯喝下之後,她才算心神隱定住,真正清醒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兒?我在哪兒啊?」

和尚告訴了她。

「離城多遠?」

「三四里地。」

「我怎麼來的?」

「你不知道,我們更不知道了。」

她現在平靜了。她的眼睛只向遠處茫然出神,顯得無可奈何。現在滿清楚發生的事情,但是仍然有幾分懵懂。夢和現實經歪曲失真後的形象,在心頭交互出現,就猶如極端的幸福與全然的無望兩個截然不同的情況一樣。她突然想起來,她沒有回家,父母一定正在想念。

牡丹坐著轎到家時,晚飯時間早已過去。那天晚上她沒回家,父母嚇壞了。她父親那天早晨沒上班,到醫院去看她在何處。護士毛小姐一聽牡丹沒回家,心裡又焦急又難過。金竹已死,金竹父親已得到通知,他太太正在醫院裡,在屋裡哭呢。毛小姐告訴牡丹的父親別大聲說話,免得金竹他太太聽見牡丹的名字。護士告訴牡丹的父親,說牡丹已暗中得到消息,隨後向杭州城方向走回去了。

牡丹的父親的耐性已到忍無可忍的地步。牡丹那天晚上回家時,他打算聽一聽過去那幾天牡丹都幹了些什麼事。牡丹下轎時,父親看見她那哭腫的眼睛和那沒精打採的臉。這個傻女兒總算回來了,做父親的怒不可遏,若不是太太拉他的胳膊肘兒說:「她已經回來了。」讓他別再說什麼,否則他會向女兒暴跳如雷的。

女兒既然平安到家,母親也就不再擔心。牡丹的安全是要緊的,雖然千勸萬勸,要她吃點兒東西,牡丹說沒有胃口。給她端上來一碗粥。她幾乎碰也沒碰,就上床睡覺了。

第二天早晨,牡丹醒來,還是昏暈混亂,和情郎最後一次的團圓這一件事,和他如今已然死去這件冰冷現實,仍然不能把兩者截然劃分。父親已經吃完早飯出去了。他出門之前,曾對太太說:「我永遠無法了解這個孩子。萬幸的是她還有這麼個家可以回來。先是丈夫死後,脫離夫家。然後又隨堂兄上京。後來又改變心腸回來……」

母親偏向著女兒說:「她還年輕。誰沒年輕過?」

「那也不能想男人想瘋了。那下一步呢?」

做父親的,慢慢的,一點兒一點兒的,才知道了女兒迷上金竹,一個有婦之夫——是她以前的情郎,現在做父親的懂了。在過去幾個禮拜,他曾經極力反對女兒天天到醫院去探病。金竹的太太若是發現了,鬧起來,不是滿城風雨嗎?但是每次他要教訓女兒時,牡丹就爭辯,說她既然成年長大,又是個寡婦,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其實牡丹既沒有爭辯自衛的口才,又沒有爭辯自衛的精神氣度。做父親的只好心裡想女兒的情郎總算已然死去,藉此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