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七章

十月初,牡丹走進了杭州的家門,一個扛行李的給她扛著一個用棕色漆漆亮的竹片編的大箱子,那個箱子看來精緻漂亮。她穿的是緞子面子的黑上衣,寬大的袖子,正是當時流行的式樣。圍繞著脖子的白花邊加大,成為一個扁形披肩的樣子,所以那件黑色的上衣自然就在胸部較低處開始。她穿著一件白地黑花的裙子,是在上海南京路買的。頭髮是蓬鬆上去,在兩個鬢角兒上有成綹兒的頭髮做得彎曲著。打扮那麼入時,人一看就知道是上海來的貴婦。

她在那麼熟悉的那棟磚房的小黑門上敲。這次回家,事前並沒寫信,她預知會有好多話問她的。她怎麼說呢?說她和堂兄決裂了嗎?能說回來看金竹再和一個有婦之夫繼續一段無望的風流事嗎?

她母親開的門,把兩隻眼眯縫起來看了一會兒,才認出來那個打扮講究的少婦是自己的女兒。自從女兒走後,做母親的似乎老了好多。

牡丹說:「媽,我回來了。」說著就邁著兩隻腳一直走進去。到了屋裡,噗通一下子坐在一把直背木頭板椅子上,兩條腿伸出來,兩隻胳膊叭嗒垂下來。她那副無精打採的樣子和突忽其然的萬里歸來,同樣使母親感到吃驚。

母親很焦慮的樣子問她:「出了什麼事情?」牡丹還依然是母親的寵兒,因為她最惹母親憂慮,也最惹母親操心。在過去四五年之內,牡丹就始終沒讓母親松過心;而現在,她似乎比以往更需要母親的愛。母親又追問一句:「出了什麼事情了?」這時牡丹仍然是兩目無神,向前茫然而視。母親又問:「你妹妹呢?」

牡丹說:「她還在北京,她很好,什麼事也沒出。十天前我離開京,坐船到的上海。媽,我是打定主意回家來的。」

最後一句話說得鄭重其事,語氣也很重,表示她已下定了決心。母親對女兒的喜怒無常,是早已見慣。這時一滴眼淚從牡丹的腮頰上緩緩流下來。

她說:「媽,您別罵我。金竹病了,我是回來看他的。我不再回去了。」

母親兩眼因害怕而暗然無神,當時沒說別的,只回答說:「這不要叫你爸爸知道。」母親還是和以前一樣疼愛牡丹,把女兒拉到自己身邊兒,好像牡丹還是個孩子似的。然後到廚房去沏茶,牡丹這時叫腳夫把行李放好。母親用茶盤子端出茶來,跟牡丹在飯桌一旁的凳子上坐下,談論一年來家裡的事情。

牡丹一邊用力攥她母親擺在桌子上乾枯皺紋的手,一邊對母親說:「只有您,什麼事情都沒讓我失望。」

母親說:「你父母年歲都慢慢大了,我是由心眼兒里疼你,你走了之後,家裡一直冷冷清清的。」

「現在我回來跟您一塊兒過日子,您該快樂了吧?」

在這個冷落的家又重新出現的溫暖之中,母親的面容上算融化了那層冰霜,兩個眼睛中煥發出活力。

那天下午,父親自外歸來,牡丹和母親已經商量好不提她由京南返的原因。父親的歡迎之中,夾雜有對女兒行動上的神出鬼沒實難預測的煩惱。牡丹對不願在北京住下去,說自己住著不愉快,但別人聽來無法滿意。父親對她的無常性,有始無終,略有責備之意。牡丹不高興,站起身來回到自己屋裡去。

牡丹急於見白薇,好打聽金竹的病況和他現在身在何處。她買了第二天開往富春江的一張船票。船上只有十五六個人,就已經擠滿了。她一個人坐著,默默的抱著雙膝,對周圍的一切,視而不見。她心裡盤算是不是會在白薇家見到金竹——這種想法也不是不可能,這樣一想,心就怦怦跳起來。倘若遇到他,要對他說什麼呢?她那麼凝神深思,不知不覺船已在桐廬靠了岸。

那一路水程上,什麼事都不順當。她眼皮發跳。天上陰雲四布,她上岸時,霧氣瀰漫,猶如一張白布籠罩在河邊。在她抵岸以前,一直下雨,空氣是又濕又潮又憋悶。茶館兒里的桌子椅子上都像罩上一層細薄的汗水。狗夾著尾巴偷偷兒的溜來溜去,在茶館兒的泥地上抖掉背上的雨水珠兒。

雖然只是下午五點鐘,但已暮色四合。要找轎夫上山抬二里地,很難找到。轎夫說他們下山時天已經黑下來,而山上的羊腸小徑又危險。這種煩惱不算,她還把兩隻耳環中的一個掉在船上。她害怕,不敢自己一個人兒去爬那荒野的山坡,因為她穿得太闊氣,陌生的轎夫抬她上山,她也不放心。但是她那霹雷火般的急性,決定自己冒一次險,因為畢竟還不至夜晚。她付了一筆她認為高得荒唐的價錢,雇了一個轎子。轎夫在雨中又粘又滑的紅色泥土小徑上踉蹌而上時,她緊閉上眼睛,把一切付諸天命。接連幾陣呼嘯而過的狂風和發出鳴叫之聲的急雨,在四周向他們猛襲。大概五十分鐘左右,天空開始清亮,但是山腳下還是濃霧滾滾。風勢加強了,在油布的轎圍子上猛撲,轎圍子啪噠啪噠的扇動,發出雜亂的聲音。牡丹覺得自己哆嗦起來,一則因為山風冷,一則因為急於聽到金竹的消息。又過了十分鐘,她看見了好友家的燈光。

下轎的時候,她心跳得更快,若水走出門來,緊隨在後的是白薇。

白薇喊道:「牡丹!真想不到是你!」

「你不是叫我來嗎?」

「是啊,可是怎麼也沒料到會這麼快。」

「他在哪兒呢?」

「在醫院。先進屋來。」

兩個至友熱情的擁抱起來。一年的離別之後,再度相會,真是欣喜欲狂。

和白薇在一起了,牡丹覺得舒服些。和她談論金竹和梁孟嘉,心情慢慢松下來。在白薇面前,她對自己的所做所為,無須乎解釋,也無須乎表示什麼歉意。因為白薇之風騷浪漫不守故常,是完全和她一樣的。

白薇說:「他現在住在六合塔一個基督教醫院裡。我聽說,大概是腸炎。他病了大概一個半月了,非常憔悴消瘦。醫生還沒法決定是不是動手術。你來得這麼快,我真高興。你怎麼捨得離開翰林呢?」

「我接到電報後,就儘早離京南下,誰也擋不住我。他病得重不重?」

「半個月以前,情形很壞。我想我若不告訴你,你會恨我一輩子。他還不知道你要回來,我是自動給你打的電報。我不能告訴他,免得惹他空盼著你來,因為我沒把握你準會回來呀。」

「白薇,我真感謝你,只有你了解我的感情。我已經和堂兄一刀兩斷,我不再回去了。」她一邊脫下厚上衣,一邊不斷的說。僕人端進來一臉盆熱水,附帶一條毛巾。牡丹一邊洗臉,摘下首飾,放在桌子上,一邊在屋裡走來走去,兩人一直不斷的說話。牡丹說:「即使我沒接到你的信,我也要離開我堂兄的。」說著,摘下來一隻耳環。又說:「你看,一隻耳環丟在船上了。」

白薇的眼睛睜大,向牡丹望了一下兒。她不管耳環的事,只問牡丹:「告訴我為了什麼。」

「一會兒半會兒也說不清楚。」

「情人吵架?」

「不是。」

「他又愛上別人?」

「不是。」

「那麼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我就是覺得不愛他了,真的不愛他了。」

倆人現在圍著那個大理石的桌子坐,桌子上白薇擺了一壺熱茶。

白薇說:「你意思是他不如你原來想的那麼可愛,而現在你的夢想破滅了?天下沒有十全十美的。我原以為你和他相愛得要命呢。」

不錯,白薇當初以為他們倆是非常風流超俗的一對。現在覺得心裡很難過,就彷彿自己本身遭受到這種傷心事一樣。白薇從來就不相信梁孟嘉會能娶了牡丹——那根本辦不到——他也不會娶另外別的女人。而他們倆就一直不正式結婚,又有什麼關係?他倆以情人的關係相愛一輩子。在一個學者和她的女友之間有這種風流艷事也是美談呀!

白薇對牡丹說:「我告訴你點兒事情好不好?上次你和翰林來過了一夜,還在小溪邊玩兒,若水和我曾經說起你們兩個人。我倆覺得你們像卓文君和司馬相如的艷事的開始,因為文君新寡,正像你,而司馬相如是辭賦家,正像孟嘉。我們這個夢想你竟給弄得落了空。」

牡丹的臉顯得很嚴肅。她想辦法把真的感情表達出來,但一時苦於詞不達意。她說:「我還是以後再告訴你,現在暫免吧。」臉上這才松下來,笑了笑。又接著說:「他也有一個好處,就是不忌妒。我認識了一個年輕人,叫傅南濤。孟嘉都知道,我告訴他的,他說我若找到一個理想的男人,他希望能看見我正式結了婚。倘若他的熱情像瘋狂一般,用暴力把我強姦了,我也許還會再度愛上他。我說這話你明白嗎?等我跟他說認識了傅南濤,他說他了解,他不願把他自己硬塞給我。他這樣斯文,也許倒使我失望。我原不應當如此,但是我想我是對他失望了。他耐性極大,極其聰明,什麼都懂,這樣兒,把我熱烈的愛火上潑上了一盆冷水,把我的愛火澆滅了。我說的話有道理沒有?」

若水微微一笑。他把茶放在桌子上,帶有諷刺的口氣說:「我想我懂。你們女人所愛的是幾分粗野,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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