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卷 第十六章

花香會使蜜蜂陶醉,同樣,孟嘉看完牡丹的日記之後,牡丹情感的熱烈也把孟嘉陶醉了。不管嘲世派把愛情說成什麼樣子,孟嘉對世界的看法已然有了改變;因為他曾一度體驗到女人的愛,在他看來,這個世界的色彩已經有了不同。牡丹離開他才那麼短短的幾天,他在行動上所表現的,我們予以解釋與判斷,皆不相宜,我們只能去發掘原因。牡丹熱情的音樂已然停止,但是迴音仍然蕩漾未已。他的全身就猶如一個未曾封閉的傷口,對最輕微的觸動,也會感到疼痛,他正在尋求一切辦法來壓制住陣陣的痛楚。牡丹那樣薄情之下把他拋棄,他那銷魂蝕骨的熱情,雖已消失,對牡丹的柔情卻還依然存在,他的思想,他的情感,還在牡丹柔情色調的映照之中。在他倆最後一夜相處之時,孟嘉還期待牡丹像在桐廬時在狂熱的情慾之下,會舊情復燃,重新回到他的懷抱。但是牡丹的情愛已然成為槁木死灰。二人分手之時,沒有眼淚,只有朋友的微笑而已。熱情的火焰已然完全燃燒凈盡。不過,孟嘉深信,倘若牡丹在那天晚上決定回頭,還和他同居一處,所有他的心弦會立刻響起夢想不到的響亮的答覆,就猶如暫時停下一剎那的交響樂,隨後又接著響起來一樣。那時,他渾身所有的汗毛眼兒會一齊張開,會與牡丹的聲音笑貌手腳四肢的振動,調協合拍,會再度與之感應連結,強烈如電,神秘而不可以言喻。

看了牡丹的日記,一件事可以確定無疑,那就是他們的愛情到了盡頭之時,牡丹感到的憂傷確是發乎內心的,不過她還似乎是淡漠無情,絕不像一個活生生的熱情的女人,而是像一株發出香味含毒的花朵,只要她要孟嘉毀滅,或另外任何男人毀滅,她都能做到的。

十天之後,一天他正和素馨吃早飯,他原告訴素馨他要出去。後來,又改變了主意,決定要回去躺著。素馨沒理會,等朱媽去告訴她說:「老爺在屋裡呢,門關著。」這時素馨才知道。立刻到他屋裡去,果然發現他的屋門關著。她輕輕叩門,聽見低聲回答,門慢慢打開。裡面很黑,因為他把南面的窗子關著,只有後面微弱的光亮射進來。過了幾秒鐘素馨的眼睛才適應了屋裡的灰暗,她看見孟嘉合衣倒在床上。

她問:「您病了嗎?」聲音顯示深切的關心。

「沒有。我只是心裡想躺一下兒,歇一會兒就好了。」

素馨過去用手輕輕按了按孟嘉的前額。前額發著高燒。素馨拉過他的手,摸一摸他的脈。脈強而穩定,但是跳動得太厲害。

「得請個大夫來。」

「不必。」

「您發燒很高。」

「哪兒會?我一輩子沒病過。我躺一下兒,再過兩個鐘頭就好了。」

素馨聲音沙啞著說:「您要躺,也得把外衣、鞋、褲子脫了,蓋上被子。我給您去沏一壺山楂水。」

「好吧。」

他猛然坐起來,但是動作上顯得有點兒緊張不安。在有點兒幽暗的光亮中,素馨能夠聽到堂兄快速沉重的呼吸聲。孟嘉開始自己脫下外面的衣裳,最後,不能再自己動手脫,才答應素馨替他解開箍在身上的那件衣裳的扣子。然後,素馨幫他脫下鞋襪。給他蓋好才出去,臨走還在孟嘉的前額上摩了一下兒。她出去之後,把自己前額上的汗珠子擦了擦,能聽見自己的心怦怦的跳。

素馨停了片刻,等恢複了平靜,才到西邊廚房找到朱媽。

她說:「老爺不舒服。雖然現在已然是秋天,但是正是秋老虎。你回家去把鋪蓋帶來。你恐怕要在這兒住幾夜,好伺候老爺。」

不到一個鐘頭,大夫來了,是坐梁家的馬車來的。因為素馨吩咐車夫跟醫生說是急病,並且一直在醫生家等著的。那位儒醫程大夫,為人極其莊重,在路上已經聽見車夫把這家的情形說了一點兒,已經有幾分料到是堂妹走後,主人因煩惱而引起的。

大夫進屋之後,素馨遵照老規矩,是隱身在蚊帳之後,並沒有出來露面兒。她第一件看到大夫做的,是撩開病人的眼皮,把病人的眼珠兒看了看。然後讓病人伸出右胳膊,把病人的手腕子放在枕頭上,把脈按了很久。孟嘉以沙啞疲倦的聲音回答了幾個問題。然後,程大夫以同樣端莊的態度,立起來,告訴梁翰林,說他不久就會痊癒的,但是需要輕鬆歇息,心裡不要裝事。

程大夫告辭出來,被領進書房,給了他紙筆。

素馨跟在朱媽之後,趕緊隨著大夫來到書房。

她只簡簡單單向大夫說:「我是他的堂妹。這種事情我不能交給僕人們。程大夫,請您告訴我病人是怎麼不好。」

在聽這位少女以十分關懷的低聲說話時,大夫一直很有禮貌的低著頭看桌子。然後,向素馨很快的掃了一眼,用醫生十分本行的腔調回答說:「小姐,您不必擔心,我跟您說,這病是因內心不安而起,是神不守舍,魂散魄存。病人一定是受了情感上的挫折。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脈很強,但是跳動不規則,是陽火太強,陰火不足。元氣倒充足,這還好,我看得出來,您給他山楂水喝了。還接著給他喝。我給他開一服清內的葯,把滯塞在內的肝火發出來,因為肝火,脈才不穩。病人所需要的是養陰水以濟陽火。而且,病人需要鎮定精神,穩定神經,補足元氣。」

大夫於是開了一服十二三味葯的方子,那些味葯,大部分素馨都知道。然後又囑咐該注意的事。開完藥方子,大夫以探究的眼光看了看這位少女。由於素馨的兩隻眼睛流露著智慧,舉止沉穩,大夫心裡才覺得放了心。他認為病人以後是需要人照顧的。

素馨又問:「病人有什麼要忌的沒有?」

「噢,對了,病人不要吃炸的東西,那會滯塞在內部。我現在是先清清他的內火。吃了葯,要出汗,要用毛巾擦乾,蓋好。明天我再來。他要睡夠。病好以前,也許還會有時顯得重一點兒,但是不要怕。」

大夫這樣囑咐之時,察覺到素馨這位少女的臉上微微有點兒羞慚發紅。最後,大夫說:「您記住,調養、心情,勝過仙丹妙藥。」大夫以具有無限信心和內行的腔調兒,向素馨說了聲再見。素馨把大夫送到里院的台階上。

素馨定了一套固定的程序。她命僕人搬來一個小泥火爐,放在里院的台階上,馬車夫一定隨時聽候差遣。朱媽把鋪蓋帶來了,在中間客廳里卧室外面的牆下,放了一個輕便的木床。素馨告訴她,家裡的事她都不要管,她的時間都要用來伺候老爺。素馨自己注意熬藥,她在孟嘉的卧室門外放了一把舒服的椅子,卧室的門一直半開半掩。坐在那兒,屋裡堂兄叫她隨時都可以聽見,同時家裡的事也可以清清楚楚的一目了然。

第二天,大夫發現病人的脈比頭一天穩定,覺得診斷的還滿意。他低著頭,走到書房去,臉上端莊凝重。他很快又寫了一個藥方子,眼睛望著素馨說:「小姐,請您幫忙。把這個方子去抓藥熬好。您不要驚慌。這次我給了病人一副猛一點兒的葯。不要給他別的吃,他若要,就給他點兒稀粥喝。」他要把藥方子遞給了素馨,又說:「晚飯後,再給他吃這劑葯。他會說夢話,在床上亂翻亂滾,會痛得亂叫,也許還會粗暴發脾氣。不要管他。大概半個鐘頭以後,疼痛會減輕,他也會安安靜靜的睡一覺。您只要細心照顧他就好。他睡醒之後,給他另一劑葯吃,他就好了。」

素馨,咬著牙說:「大夫,您放心。」

素馨遵照大夫的吩咐辦。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兒,她告訴朱媽到外面去,把門關上。她端著葯,輕輕把堂兄叫醒。孟嘉醒來,看見她手端著葯碗,緊靠近他嘴邊兒。在素馨那少女的臉上,流露著使人愉快的笑容。

她說:「大哥,吃藥。大夫說這劑葯吃下去,會有疼痛發作,不過一會兒就過去,您可以睡得很好。」

孟嘉看見她眼一直凝視著葯碗,葯碗離他的嘴很近。孟嘉嘗了那湯藥,臉上立刻扭歪。他想把葯推開,但是素馨卻不肯退讓。

素馨說:「你害怕?」

孟嘉:「不是。是葯的味道好可怕。」

孟嘉乖乖的用手接了葯碗,但是素馨不肯鬆開,一直到孟嘉一口氣把葯喝下去。

孟嘉的眼睛緊閉起來,顯得葯的味道好難喝的樣子。孟嘉的嘴邊兒漏出來一點葯,素馨給擦了去。這時,孟嘉忽然以痛苦可怕的叫聲發作起來。他喊說:「簡直要我命!會要我命!」他尖聲喊叫,兩個眼珠子在恐懼痛苦下左右亂轉,一陣燒斷肝腸般的劇痛之下,兩手用力抓住了被子,和發瘋一樣。孟嘉彎曲著身子,伸著胳膊,疼得抽搐著在床上左右兩邊兒亂滾。他的兩隻手又去抓床柱,猛然用力,翻了個身,嘴裡喊叫:「要我的命了!」這時素馨只好在一旁默默的看著。但是他用力過猛,素馨站在一旁,被碰得倒在地上,手按在由桌子上摔下茶碗的碎片兒上。朱媽在外面聽見屋裡的喊叫聲,在外面乒乓亂在門上敲,但是素馨還在地上坐著。看著孟嘉疼得翻騰打滾兒,眼睛一直瞅著不動。孟嘉的喊叫之聲,聽來十分可怕,好像他全身正在火里燒一樣。

素馨由地上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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