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秋九月,即將來臨。樹葉蕭瑟,日漸枯黃,大自然警告人寒冬將至,提醒人季節正在樹心中搏動,告訴一切生物要保存,要儲蓄,要預做準備,要耐過漫漫長冬,以待大地春回。西山和北京城的庭園之中,樹木的顏色應時變化,呈紅、紫、金、棕各色,如火吐焰,艷麗異常。草木已失去夏季的柔韌,脆而易折,寒風吹來,作乾枯尖瑟之聲,不復如夏季渾厚鈍圓之音響。牆隅石縫之中,甚至卧床之下,亦有寒蛩悲吟。山坡之上,羔羊漸漸披起厚重之長毛。而牡丹則亦隨之進入了人生中最為悲傷的歲月。
孟嘉每天都要去見張之洞大人,以備諮詢。京榆鐵路通車典禮定於十五日舉行,各國外交使節都要應邀前去觀禮。
一天,孟嘉要在六點出去,參加一個英國工程師的宴會。那位工程師急於把孟嘉介紹給他的一些朋友。因為去年春天同去遊歷明陵,孟嘉對那些英國人已漸漸有了好感。英國人的翻譯不在時,孟嘉和英國人之間的談話便告終止,但是在兩人不能把意思精確表達出來時,雙方無可奈何的姿勢和微笑,以及滿肚子的友善之情,反倒增強了二人之間的情誼。至少,孟嘉學會了英文中的got it(聽懂了),英國人也會了「懂得」了。所以他倆說話時,話里有好多這兩個小短句。他倆是互相傾慕。工程師的名字是Peter eley,翻成中文卻翻得很妙,是「查夢梨」,他的名片上就是這三個字。查夢梨很佩服這位清朝官員的聰明(當然他是絲毫也不懂「翰林」兩個字的含義),尤其喜愛孟嘉多方面的興趣,他那求知慾的強烈,還有他那理解力的快捷。中國翻譯官,是上海人,英文的語彙並不夠大,實在不足以表達「翰林」這個名詞的含義,只告訴洋人「翰林」是了不起的名稱,是獨一無二的大人物。在孟嘉這方面,對這個跨越重洋而來的洋人,既敬慕他,又在設法研究他,了解他。覺得洋人胳膊上那軟蓬蓬的金黃色的毛,還有他那長瘦而帶有憂傷神氣的臉上的雀斑,實在怪有趣。他以前還沒有離洋人這麼近過。洋人的每一個手勢,洋人嘴唇上每一個表情,都有一種意義。他那位耶穌會的朋友,至少長的是黑頭髮,總算不足為奇。在長城頂上勞累的步行,英國工程師穿卡嘰短褲皮靴子和他閑談,彼此之間的過從漸漸親密。所有英國人快速的步履,輕捷的活動,以讀書人而表現出來的那種體力,捻轉煙捲兒的動作,兩唇之間一邊叼著煙捲兒一邊說話的樣子,對工頭直截了當的指揮差遣,是讀書人而不身穿長衫,使他感到驚異,急於要了解這種能造火車頭,望遠鏡,照像機,能繪製精確地圖的洋鬼子的一切一切。
在赴英國工程師的宴會之前,孟嘉向牡丹說:「你和我一塊兒到北京來,我實在很感激。我覺得我沒有權利和你這麼親密。可是我們倆當時那麼瘋狂般相愛,實在是難捨難分。不過,最近,我發現你已經變了……」
「沒有,我們倆還是像以前一樣要好,有什麼改變呢?」
「我當然還是。可是,我知道那種事不能勉強。原來盤算好的想法,事實不見得就正好符合……可是,你為什麼不把你的初戀跟我說說呢……」
真是出乎孟嘉的預料,這時牡丹的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片慘白。隨後,她渾身哆嗦,臉上顯出的是悲慘失望的痛苦。孟嘉坐在椅臂上以無限的溫柔彎下去撫摩牡丹的頭髮和臉,牡丹冷不防伸出兩個胳膊抱住孟嘉的脖子,抱著不放鬆,可憐兮兮的癱軟做一團兒,抽抽搭搭,像個孩子一樣號啕大哭起來。
她哭著說:「我們倆是情投意合,誓不相離……但是別人生把他從我身邊搶走了。」她心靈深處的痛苦似乎全從這麼簡短的幾句話里傾瀉出來。然後她抬起蒼白的臉說:「請原諒我。你要好心腸幫助我。」
聽到這些話,孟嘉非常痛心。牡丹話說是就像個孩子。在那一剎那,孟嘉立刻明白。他明白為什麼牡丹不能再真心愛另外一個人,連孟嘉他自己也算在內。等牡丹鬆開兩隻胳膊之後,她衣裳的胸前已經完全哭濕。孟嘉似乎比以前和牡丹親近了許多。
那天晚上大約十點鐘,孟嘉把幾個英國朋友帶回家來,他當然先送信告訴兩位堂妹,說她倆可以按西洋禮俗,出來和洋人相見。姐妹倆在杭州時,曾經見過幾個西洋的傳教士,現在對於孟嘉這個洋朋友極感興趣。她們平常總是把這幾個英國人叫「洋鬼子」,就跟稱呼小孩兒「小鬼」一樣,只是覺得有趣,因為把小孩子叫「小鬼」,是認為他活潑、淘氣、聰明可愛一樣。
接待洋人是在客廳里,客人來了一小會兒,姐妹倆便出現了,穿的是在家穿的最講究的黑綢子衣裳,都沒有戴首飾。兩個洋客人之中有一個在中國住了十二年,在大使館裡他是知名的中國通。在他的本國同胞之前,他並不反對露一露他的中國話,他和兩位小姐談得很起勁。他的中國話帶點兒英文味兒,但是說得滿流利。喝茶之後,主人把他倆帶到書房去。那位中國通對孟嘉這位中國讀書人和他收藏的木版書,十分敬慕。主人給洋客人看他收藏的毛筆、古硯,還有已經毀於火的明朝《永樂大典》中的殘餘的一大本書。那一巨冊,真是一個完美的藝術品。十八英寸高,九英寸半寬,在上等厚宣紙上用工楷手寫的,書皮的錦緞呈金黃之色,墨發寶石之光。素馨圓圓的臉盤兒,雅靜的態度,使客人一見難忘。查夢梨,因為不能和她交談,和她斯文的坐著,以端莊的目光望著,傾耳諦聽一言不發之際,再三的用眼睛往那邊兒掃過去。素馨年正雙十,恰似芙蓉出水,新鮮嬌艷。那位通中文的則與大小姐說話,牡丹的雙目流盼,坦白率直,熱情而自然。查夢梨提出請她姐妹倆去乘坐京榆鐵路往山海關的試車之行。
牡丹謝絕前往;但是,在九月六日,素馨和孟嘉到山海關去了,有名的萬里長城就在山海關直到中國的勃海之濱。他們從附近的山裡走到海邊的沙灘,享受了兩天的快意之游。英國人不嫌天冷,曾經在海邊入水游泳,素馨看見,既不顯得忸怩羞愧,又沒流露出驚奇不安。那個英國人不住讚美她的雅靜大方。那次旅行真是一次賞心悅目的旅行。她立在雄偉的山海關前,聽孟嘉敘述這座古老關口在歷史上扮演的重要角色。城樓上的五個大字「天下第一關」,赫然在目。
過了四天,他們返回北京,發現牡丹焦灼不安,正在等待他倆的歸來。
在九月八日,他們離家兩天之後,牡丹接到白薇的一個電報,只有六個字:
他病了,你速來。
白薇
此外再無一字。這幾個簡要的字,像沉重的鉛鐵一樣,沉入了她的肺腑。電報里說的「他」,那一定是指金竹,在她心裡認為是毫無可疑的。按理說,也可能指若水,是白薇的丈夫,但是那就無須乎故意含糊其詞用「他」字。顯然白薇認為情勢嚴重,才打電報,因為電報當年還是一種新奇的通訊辦法,一般人還不常用。白薇從牡丹的信里知道牡丹還是愛金竹,依然舊情未忘,若不讓她知道,將來牡丹是不會原諒她的。
牡丹是千頭萬緒,湧上心頭,一時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是金竹病了么?一定是。到底病得多麼重?是什麼病?是白薇自己打的電報呢?還是金竹要她代打的呢?金竹一定此時很想見她,不然白薇不會打電報。隨後,牡丹想起與金竹分手時,金竹隨便說的一句話:「我從此也就慢慢憔悴死了。」那不會吧?只有在小說里才那樣兒寫。這種猜想推測,在牡丹心裡轉來轉去,後來她竟覺得有點兒頭暈眼花。
人心裡沒有別的想法時,決定一件事並不困難。牡丹立刻寫了一封回信,自己出去寄了。信里告訴白薇說,一有機會,立即南返。信里附有給金竹的一封信。那信是:
金竹:
不論你身在何處,是病是好,我即將返回你身邊。務請寬心,我不久即至,此後再不與你分離。我今終日昏昏,似睡似醒。過去我愚蠢無知,一切皆為君故。今是昨非,十分悔恨。
今先匆草數行,一俟得便,當即南歸。如今只有三事相告:第一,為我之故,務請善自珍重,早日痊癒。我如能助君早日康復,我無事不可為,無物不可捨棄。第二,我即南返相見,離去北京,決不再來。你所在之處,即我所在之處。我若深知你愛我之深,一如我之愛你,則長居蓬門蓽戶,也甘之如飴,即是人間最快樂之人。但求為君之友,為君之妻,為君之情婦,為君之妓女——一切概不計較。第三,我愛君之誠之深之切,幸勿見疑。
牡丹
牡丹等著妹妹素馨回來,那幾天就像在夢寐之間度過去。她只想告訴孟嘉她打算回南方去,並且要求孟嘉幫助她。
孟嘉和素馨回來,發現牡丹平日精神煥發的臉色獃滯沉重,毫無笑容。她把白薇來的六個字電報給素馨看。
「我要回家。一定得回去。坐由天津南開的船,哪只船早坐哪只。」
孟嘉問她:「這都是為了什麼?」料到是發生了重要事情。
牡丹知道,一說出口就要傷感情。
牡丹說:「我不能對你說謊話。我近來一直神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