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嘉比往常耽擱的時間久,五月初十才回到家裡。一路風吹日晒,人都晒黑了,看來有點兒旅途勞頓的樣子,也許是因為到家時正趕上傾盆大雨,那種季節下那麼大雨是很少有的。他說那次外出,對他很有好處。去的時候兒,他騎馬一直到潭柘寺和妙峰山,已經深入了西山,一共走了四天,肥胖的身體變瘦了。
一回到北京,他還要出席京熱鐵路會議,因為他對這一帶的地理形勢的知識是大家所信賴的。
過了三四天,他才有時間待在家裡,他出主意要一家坐馬車去逛先農壇。先農壇在南城,由前門大街往南一直走,快靠近外城的城門了,裡面有一大片桑樹。在過去,皇帝在冬至到天壇(在前門大街南端左邊)去祭天;在春天,皇后要到先農壇(在前門大街南端靠右)採桑葉喂蠶,象徵農夫及妻子務農的重要。先農壇的意思就是「農為先」之意。
素馨沒和他們去,因為孟嘉剛回來,她很懂事,知道這時最好讓他們倆單獨在一起,自己不要往裡羼和。牡丹忘記了,自己現在還是居孀,在北京城,當然沒有人知道。牡丹穿了一件白衣裳,上面印著藍色大花朵,在春天的陽光里,她看來會叫人大吃一驚,她的頭髮梳到後面去,留下幾綹頭髮垂在額上。
孟嘉先是說他此次的北地之行,然後談論《西廂記》張生紅娘的艷史。這題目是牡丹提起來的。
孟嘉說:「你知道為什麼在愛情故事裡《西廂記》最受人歡迎?就因為是偷情。別人不敢,但是鶯鶯敢。這其中有一種天不怕地不怕不顧一切的性質。認真說起來,一個成長的小姐偷一次情又有什麼不對?她若是正式定婚,合法嫁了丈夫,與丈夫正式效魚水之歡,那個故事就提不起讀者的興趣了。愛情總是要衝破藩籬的。這個故事當中最使人無法忍受的,就是張生,其實是唐朝詩人元稹他自己,他的始亂終棄,另娶豪門之女,也就是元稹所說的『補過』。最壞的是先與少女有苟且之事,而後再來一套大道理,證明自己上合天理,下順人情。這個故事是在悔恨的心情中寫的,不過我但願他沒講這套大道理倒還好。」
「那麼你贊成鶯鶯的行為?」
「我不贊成,我也不反對。就是說,我不下評語。她青春年少,是隨時會發生男女情愛的時候兒。你想她和寡母住在荒郊古寺之中,從來沒遇見一個像樣子的青年男子。張君瑞出現了,正合乎她少女的心愿。她就傾身相許。你就把她的行動看做是熱情吧,看做完全是肉慾好了。她年輕,很年輕——我想那時候兒她是十九歲。我們憑什麼去批評她?」
牡丹在一時的衝動之下,把她和傅南濤相遇的事向孟嘉說了出來。她的坦白是出乎人的想像的。孟嘉傾耳諦聽。牡丹往下敘述時,忽然打定主意把真實情形改變一下兒,點綴一下兒,用以考驗孟嘉的反應。把事情里南濤的妻子一段刪了去。她一發而不可收拾。她說:「說實話,我不是存心要那樣兒,但是沒法子懸崖勒馬。他太可愛,好溫柔。事後我覺得不得了,要嚇死,但是當時我六神無主,茫然忘其所以了。」
孟嘉的臉上沒流露出一絲的表情,他只是說:「我也從年輕時過來的,我也做過些糊塗事。」
「你會原諒我嗎?」
「沒有什麼可原諒的。你熱情,我知道。」他低下頭去吻牡丹,又說:「在我一生當中,你是最溫柔,最奇妙,最不尋常,最不尋常,最不尋常的。倘若把你對我的愛就此終止——我想我是受不了的。」
「我告訴了你這件事,你對我的看法不會改變嗎?」
「不會。我不會。不管你怎麼樣……你看我這麼需要你,我也必須要強壯。我非自己留意不可。說實話,你我之間有年齡上的差別。我非要自己留意才行。」
「留意什麼?留意我?」
「留意你的青春,你那衝動多變的性格。有青春就有風流事。你告訴我那個拳術家的事之後,我並不吃驚,現在你知道為什麼了吧。」
牡丹心裡又有一股子衝動,想把真實經過告訴他,說她並沒有和那個拳術家同床共枕,但又拿定主意話說到此為止。她說:「我還不夠了解你。你對我太好了。」說著把身子倚在孟嘉的胳膊上。
孟嘉說:「你不夠了解我。我自己也不夠。我對你的愛不是要取得,而是要付出,再付出,只要看到你幸福就好。知道你幸福快樂,我才覺得幸福快樂……這個你懂嗎?」
牡丹好嬌柔的說:「這個我能懂。」
他們一到家,素馨臉上顯著很厭倦的樣子,告訴他們說堂兄的朋友送來了一封信,是杭州奕王爺的。她並沒看那封信,信還放在孟嘉的桌子上。是端王府里差人送來的。素馨賞了來人很重的一筆賞錢,二十塊錢。孟嘉發現素馨那麼快就學會了北京的人情世故,覺得很高興,很感到意外。素馨又說揚州來了個人,要見堂兄。那個人穿的很講究,嘴上留著鬍子,說話的樣子像個鄉紳,聽說梁翰林不在,要明天才能回來,顯得很失望,很緊張。好像有重要的事情。
孟嘉一看那人名片兒,原來是已經逮捕拘押中的揚州百萬富翁楊順理那裡來的。他立刻明白,相信那個人是楊順理派來託人情的。楊順理和別的人怎麼會知道有證據在牡丹手裡呢?也許薛鹽務使的秘書寄出那本日記之前曾經偷看了一眼。案發之後,那個秘書可能告訴了薛鹽務使。
孟嘉立刻吩咐門房兒,那個人再來時,要斬釘截鐵告訴他:「老爺不在家。」要打發他走。
那個老門房兒問:「他若是一定要等著呢?」
「就告訴他我不在家。告訴他我不在北京——你隨便說什麼都成。他一聽會明白的。」
孟嘉很生氣。他轉身告訴兩位堂妹說:「我敢說,那個人一定送來很重的一筆賄賂。我知道他們的辦法。那些個遊手好閒惹事害人的書生,沒有固定的謀生之道,專門憑打官司,找關係,賣人情勢力損人利己。那等人,總是滿嘴裡的聖人之道,假裝出一副謙虛文雅的樣子,知道什麼時候兒笑,什麼時候假裝咳嗽清清嗓子,假裝出對人一片恭敬。他們只會耽誤人的工夫。一個上等的妓女若費那麼大勁,一夜也可以賺上一百塊錢呢。一個多才多藝的書生可以賺到一千塊錢。兩種人都是婊子——有什麼不同?」
素馨的手很緊張的扯自己的衣裳。牡丹忽然看出來妹妹看來好蒼白。
牡丹問她:「你病了嗎?你好像很累的樣子。」
素馨回答說她很好,可是她兩眼暗淡無神。素馨是最善於掩飾自己的感情的。
後來閑談時,素馨顯得是強為歡笑。大家說的只是些零零星星不相干的瑣事。但是有好多空著無話說的時候兒,那樣的沉默,令人覺得發獃發木,覺得有點兒古怪。在書房喝茶時,才恢複了幾分高興的氣氛。
孟嘉打開了奕王爺的來信。信上沒說什麼重要的話,只是事情還沒到總督大人那兒。一旦公文遞到,他一定關照就是,要翰林和他堂妹不必擔心。孟嘉然後又看官邸公報,是一份四頁的印刷品。上面說高郵鹽務司的鹽務使和揚州兩個商人已經逮捕。案子已到了道台手中。巡撫大人聞聽犯人厚顏無恥,已經飭令道台詳細申報。其實孟嘉這些已經知道,這個公報大概是來自總督衙門的。由公報上看,要點是都察院正在認真辦這件案子,私下解決是行不通的。因為和這件案子直接有關,孟嘉說要去拜訪劉御史,多了解一下兒案情。
牡丹問:「你敢說我不會牽連進去嗎?」
「我敢說。把這件事交給我。即使需要從你嘴裡打聽,你只要老實說亡夫從來不跟你談論這些事——當然你不知道。」
傅南濤一直沒有蹤影。他一直沒在酒館兒里再露面兒。牡丹到天橋去過幾次,什麼地方兒也找不到他。牡丹有一次壯起膽子去向那幾個打把勢賣藝的打聽,他們裝做一無所知。牡丹心裡納悶兒,不知道他遇見了什麼事。難道他妻子會凶到把他關起來?或是硬禁止他出門兒?
牡丹又到上次與南濤相會的旅館,好像罪人又回到犯罪的現場一樣。她在外面徘徊,心中一半兒希望,一半兒想像傅南濤會出現,並且走進旅館門道的陰影中。倘若他同另一個小姐出現,她就走進對面的水果店去躲避。她的眼睛,死盯著旅館前面兩個柱子中間現出的那長方的朦朧的門道,正上面掛的是一個玻璃招牌,上面寫著三個俗字「連升棧」。做生意的旅館的宇號,不能離開兩個意思:一個是財源茂盛,一個是步步高升。
牡丹又回想到臂挽著臂和南濤在哈德門大街散步,當時她和南濤富有彈性的青春步態相配合。這樣甜蜜的出神回味,使她的頭腦靜止了好幾分鐘。
他究竟出了什麼事情這個問題,還時常在她心頭出現。不久,她想到還有個平民娛樂場在什剎海,在紫禁城後面,北海後門北邊。一半由於無聊,一半由於有心去找他,牡丹到什剎海去。
什剎海是一帶稻田,中門是一道長堤垂柳,兩邊是兩個大池塘。由地名表示當年曾經沿岸有十個古剎,而今只有一個小小的寺